姜恩熙匆匆离开了。
她径直走进对面的房间，再也没有动静。
狄仁杰掐指一算，当日正逢十五，猜测可能是辽东城北门外那座隋军京观里的动静。
传说，每逢初一、十五，京观内冤魂哀嚎吼叫，彻夜不息，似乎随时破冢而出。
他进城时，天已经黑了。
那座巍峨耸恃的京观隐藏在茫茫夜色中，并距离城门较远，没有看太清楚。
此时屋外狂风肆虐，隐隐还能听到瘆人的鬼哭狼嚎，狄仁杰怎么能坐得住呢？
为了一探究竟，他翻身下炕，趿拉着鞋子来到门口。
或许是担心惊扰了隔壁的姜恩熙，他动作轻微，小心翼翼地轻轻拉开门栓，打开房门悄悄出去。
一门之隔，两重天地。
屋内热炕暖心，院外却是寒风凛冽。
狄仁杰裹紧了衣衫，来到辽东城的大街上。
大街上冷冷清清，连个鬼影都没有，强劲的大风呼呼掠过，让人险些站立不稳。
抬头望向不远处的小城北门——
疑惑地看到，本应伫立在城门一侧的那座隋军京观居然凭空消失了，无影无踪。
“消失？怎么可能呢？明明进城时还看到过！”
狄仁杰暗自琢磨着，决定立即前往查探，毫不犹豫地朝那边走去。
他刚刚路过一条街巷，暗影中便浮现出两条人影。
看窈窕身形应该是两位高句丽女子，其中一位是之前见过的姜恩熙，另一位则戴着大傩鬼脸面具。
鬼脸面具瞠目獠牙，面目狰狞。
两人紧盯着狄仁杰的背影，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与茫茫夜色融为一体，若不是狂风掀起她们的低胸衣裙，根本不会注意到两人的存在。
“狄仁杰是唐军的眼线？”
“不好说，我们再观察一下。”
“哎，姜恩熙，你最好警觉一点，千万别让唐军钻了空子。”
“深夜出城，不会是与唐军秘密联络吧？看来这位欧巴来者不善啊！”
“如果狄仁杰是唐军的眼线，那可就太好了。我们辽东城大萨满最近正巧有大动作，此人可加以利用。”
“利用？直接杀了最好，免留后患。”
“你懂什么？杀一个唐军眼线，还会有更多潜入辽东城。如果狄仁杰能为我所用，即可事半功倍。师夷长技以制夷。大萨满说过，用唐人来对付唐人，才是最高明的办法。懂吗？”
“内，内。大萨满就是天神，而你崔孝定是大萨满的继承者。”
听到这句奉承话，被称为“崔孝定”的高句丽女子咯咯笑了起来。
声音异常干涩，就像是老旧的车轴转动起来发出的动静。
“继承者？不，我崔孝定是大萨满的忠实信徒，永远是她的仆人。”
狂风又至，狂奔肆虐。
两位高句丽女子倏忽退入旁边街巷，身形消失不见。
辽东城，既没有高句丽军一兵一卒驻防，也没有唐军将士随意进入，是一座名副其实的不设防之城。
深夜城门大开，无人值守。
狄仁杰从辽东城的北门出来，东张西望，试图寻找那座隋军京观的所在。
然而，除了大风呼啸卷起的沙尘弥漫，黑漆漆的夜色中，根本看不到巍巍京观的影子。
或许是被沙尘挡住了吧？
狄仁杰努力辨别方向，试探着朝那边走去。
忽然他的脚下踢到了什么，那个东西咕噜噜滚了出去，最终停在一堵大角度倾斜的泥墙下。
狄仁杰上前捡起，定睛一看，原来是个骷髅头。
白骨森森，干燥脆裂，显然年头已经很久了。
将骷髅放回原处，目光顺着倾斜的墙壁延伸，可以看到更多的骷髅、骸骨露在泥墙外。
有些骨架粘连在一起，狂风一吹，咔咔作响。
应该就是这里了。
相传由十万隋军将士的尸骨堆砌而成的京观。
狄仁杰眯起眼睛抬头打量，只见夜色中巍然高耸着的这处坟冢，约莫五、六丈多高，宽逾十几丈。
绝对属于庞然大物的存在。
望着这座高句丽意在炫耀武力的京观，狄仁杰的心里不是滋味。
隋炀帝横征暴敛，穷兵黩武，与如今大唐圣人的贞观盛世大相径庭，可谓高下立辨。
即便如此，彼时东征高句丽的隋军将士也是无辜。
客死他乡也就算了，居然还被高句丽国王高元下令堆砌尸骨，构筑巍巍京观炫耀。
成千上万冤魂汇聚于此，怎能令人心安呢？
狄仁杰忽然萌生一种不切实际的想法。
打算找机会说服辽东城褥萨高任武，希望他做出一个英明的决定——
拆除这座象征着前朝战争的隋军将士京观，将数万隋军尸骨收敛，全部运回大唐厚葬，也算是让亡魂回家，让死者安息。
或许就此之后，辽东城才能重归安宁，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和平之城。
狄仁杰正站在这座规模庞大的隋军京观前浮想联翩，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啊你啊塞哟。哎，狄仁杰，你在这里做什么？”
声音甜美，且如此熟悉。
狄仁杰循声望去，看到沙尘之中走来一位身材窈窕的高句丽女子。
低胸长裙飘飘，袅袅婷婷靠近。
只是那张看上去稀奇古怪的大傩鬼脸面具挡住了她的脸，一时难以确定对方身份。
“你是谁？”
“你猜我是谁，我就是谁。”
“阎四娘？不，你是阎道真？”
“咦？木拉？阎道真？”
这名戴着大傩鬼脸面具的高句丽女子绕着狄仁杰走了一圈，最终停在他的面前。
伸出纤纤玉手，欲触摸他的脸。
在即将接触脸庞的瞬间，忽然转动手腕，在狄仁杰额头处虚空一抓，貌似萨满教的施法。
狄仁杰忽感一阵眩晕，脑袋昏昏沉沉。
施法完毕的高句丽女子退后两步，这才缓缓摘下那只大傩鬼脸面具，露出一张完全陌生的脸。
她叫崔孝定，辽东城颇有名气的萨满祭司，也是大萨满的亲信。
约莫二十出头，额头上刻满了稀奇古怪的萨满文字。
神情冷峻，目光如刀。
不过，此时此刻在狄仁杰已经迷蒙散乱的双眼里，她却拥有一副与自己完全不同的俊俏模样。
那是一张倾国倾城的绝美容颜。
柳叶眉、杏仁眼、唇红齿白、年轻貌美。
正值二八年华，如鲜花般绽放的年纪，却因为眼睛里的点点泪花显得愈发楚楚动人。
在狄仁杰看来，眼前之人不是阎四娘……不，不是阎道真还能是谁？
他愣愣地看着崔孝定，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阎道真？”
“那呀！”
“你怎么会在这里？”
“怒古塞哟，你能来，我为何不能来？”
崔孝定站在狄仁杰的面前，阴沉着脸地望着他。
“差嘎啊！狄仁杰，老老实实告诉我，你来辽东城做什么？”
狄仁杰一乐，不禁感慨眼前这位有口无心的画中人阎道真，还真是有些健忘呢！
“哎，我来辽东城做什么，你怎么会不知道？在鸿胪寺，我和阎少监当时都在场，你后来也赶到了。想起来没有啊？我来辽东城做什么，阎少监没跟你说吗？”
“内，内。忘记了不可以吗？你最好再老老实实给我讲一遍。”
说着，崔孝定自信地笑了，等着听狄仁杰的答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