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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看书 > 历史 > 女史箴 > 第二章 白马寺

太子妃贾南风身边有四人服侍,陈舞、承福是贴身宫女,此外还有奶妈徐义、黄门董猛。陈舞和徐义是从娘家贾府带过来的,特别是陈舞,七岁时和父亲在铜驼大街靠南门边的一家酒馆——玄清酒肆——门口卖艺,父亲正在表演胸口碎大石,陈舞端着一个陶缽,翠鸟般“人场钱场”地叫唤,转圈收钱。恰巧贾充路过,见着小女孩精明强壮,便花钱从女孩父亲手中买下来,成了三女儿贾南风的贴身(贾充与前妻李婉育有二女,一女就是齐王妃,按照排行贾南风应为老三,贾午为老四,但贾南风与贾午的母亲宜城君郭槐不承认)。贾南风与陈舞虽为主仆,却情同姐妹,一起长大。

承福和董猛是宫里安排,承福粗手大脚,说话瓮声瓮气,但忠心耿耿;黄门董猛以前在外面读过一些书,心里明白,嘴却不巧,进宫后经常受其他黄门欺辱,自从调来专门服侍太子妃,摆脱了欺辱,心情大好,也特别感激贾南风。

春日清晨的东宫,阳光灿烂,贾南风慵懒的坐在梳妆台铜镜前发呆。陈舞托着一个精巧的小盒,身后的承福和徐义,一个端着铜脸盆,一个拿着毛巾,垂脸恭敬地站着。

陈舞说:“小娘(贾南风进宫后要求陈舞和徐义不改称呼),太医令程璩大人得一古方,新配制成七白玉容散,是以白芷,白蔹,白术,白附子,白僵蚕,白茯苓,加了一味白阿胶炒制成粉,今晨婢子与承福和徐妈,又去寻了些白芙蓉上的露水来。程大人说,每日做妆前洗面,可以润泽肌肤,小娘可一试?”

贾南风取过盒子,打开,将里面的白色粉末倒在脸盆中,白色的粉末入水即化,光洁的铜质脸盆漾着水景,上面一片月白花瓣飘零,映出一张脸来。

丝缎一般的黑发还未梳,明眸皓齿,本应是一张姿容清丽的少女面容,却因为从耳后一直蔓延到眼角的乌青色胎记,再加上脸上几颗炭黑的大雀斑,显得有几分可怖起来。

贾南风望着水中的面容出神片刻,旋即又反应过来,鞠一捧水,打散铜盆中的倒影,洗了脸,说:“阿舞有心。”

陈舞得了赞许,笑容满面,把手中托盘递给徐妈,又将贾南风推到梳妆台前:“今日小娘约了二小娘一起去白马寺许愿,小娘可别忘了,即是要出门,可让婢子梳一个新学的发髻。”

贾南风笑道:“都依你吧。”

以前贾南风总是让陈舞打扮,陈舞醉心研究洛阳城中贵女的时兴装扮,每每城中有什么女眷之间的宴请会面,总不肯让自家的小娘落了下风。

“如今那些文人骚客喜好清谈,搞得大家穿的都太素净了些,即便如此,我们家小娘是当今太子妃,怎能太过简朴,让其它人小瞧了去。”

先是给贾南风梳了两个精巧的高髻,高髻分别斜斜插着两只金雀步摇,虽然花样简单,但每只步摇的朱雀鸟都衔着一颗硕大的珍珠,走起路来,一步一摇,仿佛栩栩若飞之势。脑后的头发瀑布似的往下垂到后颈分两绺,用发网兜着,再饰以金簪与金钿,背后一看,恰似一只向上爬的蝎子。这样,肥胖显瘦了,个子显高了,脖子显长了。徐妈说,小娘发髻真美,就叫蝎子髻吧。董猛说,蝎子髻有些吓人,叫缬子髻要美一些。

梳妆完毕,陈舞让其它侍女取来一件莲青色广袖暗花绮地印花衫子,搭配一件新裁的带忍冬暗纹绯碧间色裙,外套暗色的织锦半袖,仔细给贾南风穿好。

陈舞把贾南风好一通打扮,最后还是不满意,又在贾南风额上缀了一片金花钿,仔细检查妥当,最后给贾南风披上狐狸皮斗篷,才肯罢手。

贾南风心中暗暗有点伤神,陈舞每日如此在她穿着上肯花心思,她却因容色不佳,每逢出行时都要靠斗笠薄纱遮面,白白糟蹋了这些好东西。

白马寺。

后汉第二位皇帝刘庄因小金人入梦,加之听闻西方有异神,派官赴天竺求法,遇天竺僧人,一起用白马载佛经、佛像回洛阳,在洛阳西修寺院供西域来往的僧人留住,纪念白马驮经有功,将寺院取名为白马寺,后毁于兵燹,三国曹丕在原址重建,有晋虽修缮几次,终因天下追求通达放旷而香火惨淡。

贾南风、贾午、陈舞还有贾午的丫鬟小莲一同乘坐一驾漆画云母安车,接近巳时才赶到白马寺。宽大的广场让坐落在北面的寺院显得十分寒碜,四人站在广场,渺小如几粒没有落定的尘埃。

由于事先没有告知白马寺,白马寺一如往常。

走近寺院,门口架两口大锅,锅里草叶翻滚,热气腾腾,空中弥漫着一股浓浓草药味。几个光头小僧来来回回,添柴火、加草药,忙得不停擦汗,脸上涂满黑灰,只见双眼机灵的转。

陆陆续续有人求药,虽衣衫褴褛,但精神都不错,有几位还轻松打着哈哈。

“有权有钱,求寒食散,服丹,死了;没权没钱,来白马寺,吃草,活了,天意吗?”

“当然,我们是草民,吃草能活的民,他们是州牧,吃的是草民,呵呵呵呵。”

听来让人觉得生死仿佛一件很轻松的事儿。

贾午对贾南风说:“阿姐蜗居深宫,不知人间事,几年前的大疫,士人有钱有势,能获取孙登的汤药,民间无医无药,死者相藉,还是这白马寺,来了一个西域僧人,开了一剂方子,叮嘱在寺门口支起两口大锅,免费向百姓施药,口号是救苦救难,一直坚持到现在。”

“真是不容易,实实在在救苦救难,就是活着的菩萨,许愿何必面对泥塑,那个西域僧人现在何处?”贾南风问。

妹妹贾午虽然小贾南风几岁,但比贾南风早熟,几年前爱上了父亲贾充手下的一个叫韩寿的低品秩掾属,闹了个“偷香窃玉”的趣话,贾充、郭槐夫妇无可奈何,只得依了女儿,同意了这桩婚事,这韩寿好歹还是前汉淮阴侯韩信之后。结婚后,肚子争气,很快生了一个男孩,取名韩谧,贾充薨逝,以前生的儿子贾黎民早夭,无子继承香火,根据宗法,应从贾氏家族里找一个后辈过继,但夫人郭槐死活不同意,要求韩谧过继给早夭的贾黎民为后,继承贾充的爵位,司马炎只得同意,这样,韩谧改成了贾谧。

贾午生了孩子,很丰润,显得比阿姐贾南风成熟。她说:“听信徒讲,这西域僧人,不知年龄,没有姓名,人们都叫他的法号,什么什么浮图澄,虽然住在白马寺,但大多是在外面游方化缘,以资白马寺日常开销。”

“走,进去看看,也许有缘。”

贾南风、陈舞和贾午一行人蹑手蹑脚溜进了白马寺。

寺里有佛像,矮小单一,不知名,佛像前面盘坐几个和尚,面无表情,微微闭眼,轻声念诵,如群蜂飞舞,让贾南风心生敬畏,立在佛像前,双手合十,默诵了几句保佑,便留下贾午坐下与和尚一起诵经,自己带着陈舞进了偏房。

偏房是一个好像许多时日没生烟火的厨房,外面热气腾腾,这里却冷冷清清,没人,有阳光,亮堂而冰凉,水缸是满的,案板上、灶台边堆满了连根野草,烧柴靠墙码放,整整齐齐一直到房顶,房顶偶尔会有一只肥硕的老鼠不慌不忙从檩梁走过,看见她们,停下,前脚在嘴上摩挲,如出家人双手合十打招呼:咿,是女的,没见过。

贾南风来到灶台边,拿起一把野草,先看看,后放在鼻下嗅嗅,再掐下一片枯叶衔在嘴里嚼嚼:“嗯,有味,不苦。”少女时期,贾南风在家里曾看过一些医书,如《黄帝内经》、《伤寒杂病论》,虽然多半是躺在榻上看的,一看瞌睡就来,陈舞还戏称为瞌睡书,治好了小娘的失眠症,但毕竟还是略懂医理,“嗯,是治病的草药。”

陈舞说:“小娘,既然是好东西,婢子背几袋回去。”

“真傻,背回去啥用,我们眼里,它们就是野草,这寺里有大医。定是那浮图澄,一定要见到他。”贾南风吐出野草,“阿舞,走,去问问大师在何处。”

“哎呀!”往外走的陈舞被地上的一袋药草绊倒,头磕到案板,火辣辣疼,爬起来对着贾南风笑,还强说,“一点不疼!”,摸了摸红通通的额角,恼羞成怒,对着地上绊倒她的一袋药草猛踢,“就是你,就是你,你这个绊脚草。”

“谁在给我挠痒痒,还有股子馊味儿。”

一个声音响起,二人愣住,眼睛骨碌骨碌四下看,发现绊倒陈舞的口袋在动,装的不是药,而是一个人。贾南风小心把袋口拉开,果然露出一个光秃秃、圆溜溜的脑袋,继续把袋口往下一扯,里面还有不少药草,一个秃头和尚从袋里面坐起来,揉揉眼睛,打个哈欠:“施主唐突,惊扰了贫僧的佛梦。”

和尚黝黑,脸上挂着几根药草叶,虽是入春,天气还有些清冷,身上却穿着一件类似马甲的单衣,筋骨强健的双臂完全裸露外面,可一点也看不出冷。

“你这和尚真晦气,睡在药草袋里也坑人,惊扰你的佛梦,做鬼梦去吧!”陈舞听他说有一股馊味儿,更气,这不是故意笑她脚臭吗,便还想踢一脚,被贾南风拦住。

“大师,不冷吗?”贾南风关切地问,“为何睡这装满野草的口袋,有人刻薄你?”

和尚扯一片草叶丢进嘴里嚼,向陈舞看,陈舞向他示意捏紧的拳头。和尚转头又对着贾南风:“有人刻薄我,是有一位小姐刻薄我,拳头马上又要来刻薄我了。”

“呀呀呀!真不要脸!”陈舞满脸通红,扑上去,挥拳就擂。

和尚轻轻一跃,坐到案板上的野草堆里:“分明有缘,却还如此无理,罢了罢了。”

“阿舞住手!”贾南风叫停陈舞,“大师,真是唐突了,我们是......。”

“施主不必介绍来路,众生皆苦,虽为太平盛世,锦衣玉食者不知黎民百姓的水生火热,能想着黎民,能想着百姓,就是大慈大悲,救苦救难了,这个世界需要改变,但乱不极则治不形,无论多乱,谨记民可愚而不可欺。”

说完,魔法似的消失不见,留下最后一句话在回荡:“你做了,贫僧能见,佛也能见。”声若洪钟,余音绕梁。

贾南风痴痴地立着,挪不开步,自言自语:“大师好像知道我们的来路。”。这时,外面看车的小莲匆匆闯来,急急地说:“娘娘,娘娘,不好了,不好了,外面来了一伙黑衣人,不分青红皂白地打砸抢,好几个和尚都打得躺在地上,血流了一地。”

贾南风一听,和陈舞急忙赶出来,见一伙黑衣人,打翻了两口熬药的锅,打趴了几个小和尚,正往白马寺内面冲。贾南风一把拉过陈舞,陈舞却兴奋的窜上去,伸脚一拦,前面的黑衣人在门槛处跌倒,后面叠罗汉似的堆在一起,接着,从佛像中间喷出一味火来,点着了堆在一起的黑衣人的头发和衣带。

黑衣人惊叫,爬起来,不敢再进,扭头狼狈离开。

陈舞格格笑得脆响,发现喷火的竟然是先前的黝黑僧人,没生气,赞扬了一句:“还有点本事,虽然是旁门左道,关键时候有用就行。”说完再看,僧人又不见。

一个年级略大的和尚,从地上爬起来,抹了抹嘴角边的血迹,对贾南风说:“真是无法无天,定要把百姓逼得无路。”

“他们是何方来路?”贾南风问。

“说是一个叫孙登的仙人,独眼,裹一个破麻布袋,来去无踪迹,带着几个门徒在山上炼寒食散,到处宣扬此散能抗大疫,治百病。”

“从大疫到现在,他们的寒食散,还有其它丹药,赚得盆满钵满。寺里免费施药,口碑大好,还有百姓皈依佛门,孙登不高兴,就经常派人来闹事,几年了,没消停过。”

“外面也如此讨厌,如此邪恶,如何能容。”贾南风看着受伤的僧人,叫贾午一行留下身上的钱物后,恼恼离去。

陈舞上车前,对年纪略大的和尚问:“那个喷火的是谁?”

“只知法号浮图澄,从西边来,暂住白马寺,有无边法力,其他一概不知。”

下午,贾南风与妹妹贾午分别,回到东宫,东宫冷冷清清,贾南风扑在榻上,狠狠锤了几下,然后就平静下来,问:“小猛子,太子在何处?”

黄门董猛小声说:“在华林园和一帮女官玩呢,挺开心的。”

徐妈端上一碗白莲银耳羹,里面没有加红枣,徐妈是贾南风的奶妈徐义,也是从娘家带过来的,母女一般。徐妈知道贾南风的苦,从她手里经过的食品全都是白白净净的。但贾南风却不计较这些,喜欢吃什么就吃什么,所以,身体很壮实,精力也很充沛。

“宫里也不少心机女,都想一步登天。”贾南风自言自语,但她很无奈,皇太子司马衷每每与之同房,不是害怕地蜷在一边,就是呼呼的鼾声如雷。

“小娘,老婢以为小娘还是应该另做打算!”徐妈小声说。

“为何?”贾南风看着奶妈徐义,“有什么要说的尽管说。”

徐妈上前一步,又向周边看了看,“小娘,老婢大不敬,以为守着皇太子殿下,不会有结果,殿下本就没有这个能力。老婢是过来人,从大婚到现在,看殿下与小娘还有其他女官在一起,没有一点异样,这不正常。如果真不正常,小娘就不应坐以待毙。”

“徐妈,就算如此,又能如何?东宫是一个铁笼子。”贾南风低低地、恨恨地说。

徐妈说:“小娘对老婢恩重如山,老婢不忍小娘悲惨。所以觉得要赌一把,不赌,满盘皆输,尸骨无存,何况,现在的情形,赌一把,胜算极大。”

“怎么赌?”贾南风好奇。

“皇宫东面,有一处好玩的去处,叫马市,隔永年里不远,从东宫过薄室出建春门,不到三里,就到了,这里有五湖四海的各色人等,各自一般不问来历,玩尽兴了就走,不留下一丝痕迹。”

“嫁到这鬼地方以前就知道有一个特别的地方叫马市,以为就是一处买卖牛马的地方,应该是又臭又脏,没想到还是一个销金窟,想去那儿看看,见识一下那里的男人和女人。”

“老婢以为,去玩的时候,最好还是女扮男装,这样更容易结识真朋友。”徐妈细细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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