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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看书 > 历史 > 女史箴 > 第三章 沉月楼

夜色下的初夏,略略还有些凉意。

贾南风、陈舞、承福、徐妈一行人全部女扮男装成贩马商人模样,悄悄从东宫出建春门,向马市而去,特别是贾南风,脚着黑白鞋,头裹真丝彩色头巾,头巾两头从耳边下坠,挡住了脸上最黑的部分,加之肥胖,活脱一个掷千金不眨眼的北方富商。黄门董猛没跟着,在东宫留守,行坐不安。马市他知道,鱼龙混杂,到处是陷阱,他担心太子妃贾南风,没见过世面,甚至还有些天真,应付不来,最后还是招来几个勇猛跟班,远远跟着,只是没让贾南风一行发现。

过东石桥,马市就到了。贾南风很奇怪,她以为的马市,一处做牛马买卖的地方,应该人头攒动,热闹且又脏又乱的,但现在除了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膻气,还有很遥远的马嘶狗吠,以及几个行色匆匆的行者,没什么别的异样。

“走错地方了吗?”贾南风问徐妈。

徐妈低声一笑:“小娘,马市是一条长街,牛马交易在靠东门最尽头,过东门,就是一处叫甜睡地的地方,那里有竹林七贤王戎大人的李园,还有他的水碓。牛马买卖都是在白天,晚上,牛马都进栏了,有钱人都到一个叫沉月楼的地方去了。北方出骏马,贩马者多为北方人,特别是还有一些胡人,他们除了贩马,还做一些贩人的事,把一些胡人女子卖过来,汉人叫她们胡姬。胡姬高鼻深目,白肤金发,很受有钱人追捧,这沉月楼就是胡姬的集散地。”

又走一会,车马多起来,也有许多行人,全是男的,几乎都是真丝薄氅,散发出一种馊味,跌跌撞撞,悠悠荡荡,如夜半游魂。

徐妈说:“车子都是去沉月楼的,那些行走如僵尸的是一些达官贵人,当然在小娘面前狗屁不如。他们都是喝了寒食散后再出来慢走,叫发散。据说发散有讲究,要喝温酒,身体不能破一点皮,所以,发散之人,不洗澡,不换衣,身上有异味。在一起清谈时,还捉身上的虱子,美其名曰‘扪虱而谈’,反正老婢觉得恶心。”

“哪男人们都不洗澡了?”贾南风好奇。

“洗的,不喝了,就可以了,寒食散来自一个叫孙登的仙人,奇贵,很少有能一直喝的。”徐妈说。

“这孙登,还真不是好仙,将来是要好好会一会。”贾南风想起来白马寺,还想起来浮图澄。

四人又走了一会,前面一棵大槐树,很高,枝叶散开如华盖,树干若两人高的地方挂着三个灯笼,红红的亮眼,每个灯笼上都有一个黄色大字和一幅底画,分别是:沉、月、楼和金黄的即将下沉的弯月。大槐树两边,一溜排着许多马车,每辆马车上都守着几个人,有几个人还在推推搡搡,是在为自己主人身份和马车的豪华的高低吹胡子瞪眼。

“这里就是沉月楼?楼呢?”贾南风边张望边问。

“小娘看,就在小娘眼前。”徐妈指着前面一幢建筑物。黑越越的,没有一点灯光,巨大的黑影仿佛一只能吞噬万物的怪兽。

“娘娘,婢子有点害怕。”承福紧紧拉着陈舞。

“走,徐妈引路,看看去,这有晋还有什么能让我们害怕的。”贾南风抖擞一下,走在前面,徐妈和陈舞赶忙又超上前去。

走近才发现一个宽敞大门,厚厚的门帘拉着,看不见里面的光,门人见贾南风等人目空一切的神情,虽不是熟客,也知道来者不凡,不敢多问,慌忙躬身拉帘子。帘子拉开,里面一道红光疾射出来,把沉沉黑夜划开了一道口子,似猩红的伤疤。

进来,门帘合上,里面还有一道门,门楣两边分别挂一个漂亮的大木笼,木笼里是两只威武雄壮的红毛公鸡,天完全黑了,公鸡都还没有睡着。贾南风不解,徐妈说:“相传远古时期有重明鸟,似鸡,能啄食妖魔,驱邪避瘟。几年前,洛阳瘟疫,重明鸟不可得,百姓家家家在门口悬一鸡头,辟邪,有钱的大户人家,干脆就挂上几只威武的雄鸡,一直到现在,有些家里都还如此。”

贾南风一笑:“这么有意思的事,不出来还真不知道,看来以后还要多出来走走。”

跨过里面的一道门,徐妈低声说:“小娘,里面看着人多,再直呼小娘恐怕不妥,要改称爷,另外,这门里面老婢也从没来过,不知究竟,不能跟爷说了。”

进门是一小院,靠边摆放着胡桌胡椅,一看就是给进来的客人小憩的,贾南风也不打量,径直坐下,承福忙上前捶背。一会,踅上来一个谄着脸的矮小男人,细声小气问客官有何吩咐。陈舞将手中的钱袋摇了摇:“带我们玩玩,爷高兴了,你就发财了。”

矮小男人见有出手阔绰的主,来了精神:“爷,这里是全洛阳最好玩的地方,好多名士甚至长住而不归府,所以也有名士夫人们杀上楼来揪着男人回府的有趣事,前几天王夷甫大人就闹了这么个笑话。”

“别说这个了,说一说这楼里到底有哪些好玩的,能让一些男人们乐不思蜀。”贾南风打断矮小男人的讲话,因为王夷甫也就是王衍是贾南风母亲郭槐的一个远亲,她不想听一个亲戚的糗事。

“好的好的,爷,这沉月楼分三层,每层外面都传着一个名号,第一楼叫饮食,第二楼叫男女,第三楼叫通达。一楼主要是吃喝,有天下名食、天下名酒、天下名药,特别是有寒食散,是孙登仙人亲自熬制。在一楼吃饱喝足后上二楼,那里有中原的美女,更有大量来自西北边远的胡姬,可玩可买,竹林七贤里的阮咸大人喜欢的那个胡姬就是从这里出去的,那胡姬还为阮大人生了一个白肤黄须的儿,也是洛阳响当当的大名士。”

“三楼呢?”贾南风不喜欢食色之类,打断了矮小男人有些兴奋和意淫的话语。

矮小男人赶忙接着贾南风的意思说:“第三楼外面的人叫做通达楼,是洛阳名士带着二楼选中的美人围在一起清谈与休闲的地方。当然也有一些顶级名士,如王衍、王戎之流,他们乃神仙中人,鄙视一楼二楼的俗事,约好后直接上三楼清谈,至于谈什么,做什么,我们凡人,听不懂也看不懂。”

“好,今晚就去三楼看看。”贾南风指示陈舞赏了矮小男人一些钱,动身要上去。矮小男人急忙拦住说:“爷,今晚特别,没有清谈,都在听一个奇怪的男人弹琴。”

“又是怎么回事?”贾南风反倒好奇。

“就这几天,沉月楼突然冒出个琴师,自称小时得到竹林七贤中的嵇康先生的真传,会弹已成绝响的《广陵散》,今夜,洛阳名士好多都来了,来听绝响几十年的神曲。所以,爷此去也就见不到名士们的清谈了。”

“那更要去看看!”贾南风有些急不可耐,一刻也不停,上了三楼。

到三楼门口,一股热浪与怪臭扑面而来。贾南风知道是里面有喝寒食散后发散的男人们,便止住了脚步,没有进去。

三楼宽大,虽高高挂着几盏灯笼,也昏昏暗暗看不清,中间空着,两边全是歪歪倒倒,倚着小几,席地而坐的名士们,有些名士旁边还偎着女人,隐隐约约看出几个胡姬。

见贾南风不进去,陈舞不知从什么地方找了一张胡椅让贾南风坐下。

贾南风说:“旁观比参与更有意思。”

终于听清里面在说嵇康,说他与钟会的恩怨,说他的《广陵散》,他的《声无哀乐论》,还说竹林七贤的三绝:嵇康的琴,阮籍的啸,刘伶的酒。有的声若洪钟,有的娓娓道来,有的声情并茂。把贾南风都吸引住了,说:“这些男人都还知道一些东西。”

突然,声音停止,所有人都把目光集中到中间的空地上。

不知何时,中间空地上多了一架琴,一架素琴。一个人,一个身着灰白麻衣,头缠灰白头巾,腰佩短剑的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不着一言,坐下,向四周一扫,手一按,琴声响起。

《广陵散》是一部古曲:战国聂政的父亲,为韩王铸剑,因逾时而处死,聂政立志为父报仇,入山学琴十年,身成绝技,名扬天下。一次,韩王召他进宫演奏,聂政借机刺杀韩王为父报仇。全曲旋律慷慨激昂,充满着戈矛杀伐之气。

贾南风听得入神,她眼前浮现出了聂政、专诸,还有荆轲这些名留青史的刺客。

突然“刷”的一声,琴声中途戛然而止,贾南风回过神来,一看,不见了弹琴的中年男人,再一看听众,几乎人人都伏在几上,齁声如群蛙齐鸣。

贾南风一笑:“声无哀乐,嵇中散此言真是不虚。”便和陈舞一行步出沉月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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