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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看书 > 历史 > 女史箴 > 第九章 仙人下山了

洛阳城,正南宣阳门外,过了护城河就是官道。官道一直向南,两边是树,长得很有气势,但真正有气势的是护城河上的一座桥,叫旅人桥。因为这桥没有桥墩,是一座石拱桥,人们都很惊诧。初建成的时候,行人都不敢过,怕坍塌。

过桥后顺着护城河往东走,不过一里地,就会听到刷刷的竹啸声。再走半里地,便是一望无际的篁竹,竹涛如海,竹枝似剑。走进竹林,地面光滑,寸草不生。进竹林两三步,竖一大石碑,刻《酒德颂》于其上:

有大人先生,以天地为一朝,万期为须臾,日月为扁牖,八荒为庭衢。行无辙迹,居无室庐,幕天席地,纵意所如。止则操卮执觚,动则挈榼提壶,惟酒是务,焉知其余。有贵介公子、缙绅处士,闻吾风声,议其所以,乃奋袂攘襟,怒目切齿,陈说礼法,是非蜂起。先生于是方捧罂承槽,衔杯漱醪,奋髯箕踞,枕曲藉糟,无思无虑,其乐陶陶。兀然而醉,恍尔而醒。静听不闻雷霆之声,熟视不睹泰山之形。不觉寒暑之切肌,利欲之感情。附观万物,扰扰焉若江海之载浮萍。二豪侍侧焉,如蜾蠃之与螟蛉。

独眼孙登蓬头垢面地蜷在石碑后,已是第四天。

孙登的名声很响,但真正认识他的人不多。想当年,生于寒门,为出人头地,他给自己订了一个四十年人生计划。

第一步,就是拜在门第无与伦比的世家何晏府上做听差,不为别的,为学艺。

何晏生得仙风道骨,不仅深得魏武帝曹操的喜爱,自己也还真有两把刷子,一是不着边际的清谈,二是能炼一种独特的药末——寒食散。对于清谈,孙登一是学不会,二是瞧不起,他认为现在天下,要想出名,真是太简单了,只要做的事别出心裁就行。所以寒食散必须学到何晏嫡传。于是,在何晏手下学了十年。何晏没亲手教他炼制,但他聪明,硬是揣摩出了炼制方法。将几块花花绿绿的彩石放在一起加热,到了一定的火候,再加几味草药引子,最后碾成粉末状就成了。

但他也付出了沉重的代价,药末熬瞎了一只眼。

何晏死后,孙登为了出名,不入闹市做隐士,独自跑到离洛阳不远处的一座无名山上隐居下来,专心熬制寒食散。于是,名声鹊起,越传越远,越传越大,越传越仙。许多名门望族不论远近,欣然造访。孙登故意不出一言,就连当时最有名的七贤中人阮籍、嵇康来见,也只是与之游山,什么也不说。阮籍临别时,对天长啸数声,孙登微微笑并不搭理。等阮籍下山,在山洞口扯破喉咙长吼几声,空谷传响,直击云天,闹得阮籍到处说独眼孙登是潜龙。有阮籍的口碑,拜访的人更多,孙登都给他们寒食散,并特别强调是给。这种药的原材料山上俯拾皆是,炼制简单。而这些士人们却留下比买更多的钱,他们有的是钱,他们要的是名。如此又是十年。这十年,他在无名山上攒足了金银,又秘密地从洛阳弄来两个小妓蓄起来。这样,饮食男女都有了。

紧接着,洛阳大疫,独眼孙登觉得发大财机运已到,招来几个跟随,大量熬制寒食散,到处宣扬他的寒食散可以治大疫。一下赚得盆满钵满。

后来患者发现,寒食散效果并不佳,还耗费钱财,转而到白马寺免费领药,这让他对白马寺十分仇视,多次派人去打砸抢,一直到太子妃贾南风去白马寺后才罢休。

孙登从洛阳得知皇上疾笃这个重大消息,激动得浑身发抖,觉得自己的官运已到,又一个十年计划要实现了。但以为想当官,决不能开口去求,必须让别人躬身来请,只有如此,才有分量。于是,他遣散了两个小妓和跟随,把金银封藏在藏宝洞里后,带好一大包寒食散下山,来到曾经是竹林七贤们醉酒、清谈、赋诗的竹林里。

独眼孙登太了解魏晋士人了,知道这是一块宝地,只要有足够的耐心,不愁没人来请他。

皇上疾笃,当今皇后杨芷的父亲,行太子太保杨骏在床上睁着眼躺了几天,不是替皇上担忧,而是作为国丈这一非常特殊的身份,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有好多心病,特别是作为一个有点野心的男人,一些心病搅得他茶饭不思,坐卧不宁。

最大的心病就是自己没有儿子,贵为皇后的女儿也没有皇子。

自己没有儿子,人已垂垂老矣,明白不可能再有了。所幸几个女儿还争气,特别是二女儿杨芷,这皇后当得不容易啊。想当年,晋王司马昭仰慕弘农华阳杨氏高贵的门第,把杨文宗的女儿杨艳配给了当今皇上司马炎,生了三个儿子:司马轨、司马衷、司马柬。司马轨早年夭折,司马衷便成了长子。晋代魏后,司马炎作了皇帝,杨艳封为皇后,司马衷册封为皇太子。可这司马衷生来痴呆,皇后杨艳非常担心,竟忧郁成疾,加上大疫,卧床不起。病中,杨文宗与杨骏兄弟俱见皇后杨艳,杨文宗说:“太子懦弱,皇后娘娘应三思。”杨艳临终蜷在司马炎怀里,泪如雨下,恳请立小妹杨芷为后。司马炎素闻杨芷嫕婉动人,含泪答应。

杨艳薨逝,杨芷立为皇后,母仪天下,深得国人拥戴,但生一子不到三岁就死了,再无所出。以后杨骏依靠女儿杨芷皇后青云直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而这一切都是朝中文武大臣所不齿的。因为除了他之外每个文武大臣都有万人景仰的经历,卫瓘、张华、王戎,还有司马家族的几个封王在世人当中,口碑都好。

所以,现在皇上即将驾崩,他不知如何是好了。

但他清楚,昏愚太子司马衷继位,弥留之际的司马炎定会安排辅佐大臣,如果辅佐大臣之位旁落,他就极有可能从青天外落到地狱处。他需要一个真正能替他出谋划策的人。他仔细斟酌了身边的每一个人,觉得不是心不忠,就是能力不够,都不行。

傍晚了,每当这个时候,奴仆就会送上一碗上好的寒食散来,喝下之后,照例会穿那件棕色的大袍到外面去发散,也就是出去散步。因为喝药之后,身体会骤冷骤热,发散之后便会神清气爽。喝寒食散后忌吃任何热的食物,但不忌喝温酒,所以,杨骏每次发散之中,后面总跟着一驾小车,车上的奴仆们总是小心翼翼地温着一小坛酒。

今天奴仆们却没有端上寒食散来,杨骏感到很奇怪。

一会儿奴仆来报,寒食散喝完了,找孙登先生去买药的人回来报告说,孙登先生已不在山上,下山来,已到洛阳。

杨骏问在洛阳什么地方。奴仆说,听说已在城外东南方的竹林里,只是听说。杨骏从床上一跃而起,兴奋地自言自语:“天助我也。”忙备好府上最豪华的一辆车,直奔竹林。

杨骏赶到竹林,天已黑。

独眼孙登身披麻衣,定坐于石碑后。

杨骏下车行礼,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先生辛苦。”

孙登一动不动。

杨骏知道不能贸然行事,但孙登不搭理,也不知该怎么办。

过了一会,孙登旁边“啪”的一响,石碑上燃起一盏油灯。

杨骏仔细打量孙登,虽然身裹麻衣,披头散发,却异常精神,特别是那只独眼,炯炯有光,更加确定非同一般。

“是杨大人吗?”

杨骏一惊,也不知这独眼孙登是如何知道他身份的。

“大人是来求药的吧,山人已备好。”

杨骏更觉神奇:“请问先生如何知道?”

“哈哈,杨大人三天一包寒食散,到今天,该没有了。灯下,大人面色红光饱满,也知未曾断药。”

“先生,杨某求药到是其次,主要是求人。不知先生能否屈驾本府?”

“孙登乃山野小民,如何担当得起,再说天已黑,路不好走,还是不去的好。”

杨骏似懂非懂:“先生是拨云见日的人物,杨某不才,还望先生辅佐。只要先生屈就,美酒、美食、美女一样都不会少。”

孙登眉头微微一动,站起来。

杨骏不失时机,使唤两个婢子上前搀扶,孙登一转身,拂灭了石碑上的油灯,狠狠捏了一个奴婢一把,又一转身,不见了人影。

杨骏怅然若失,自言自语:“老夫与君无缘乎。”怔怔地看竹林上空的繁星。

“走吧,杨大人。”孙登不知何时已到了杨骏车上。杨骏大惊而醒,兴奋地上车携孙登而去。

回到杨府,孙登拥着两个艳丽的女人,把上好的寒食散敬给杨骏。

杨骏问计于孙登。

孙登说:“独辅新君。”

杨骏眼睛一亮,突然明白,长舒一口气,高兴地说:“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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