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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看书 > 历史 > 女史箴 > 第十章 山雨欲来

庚午年。

初夏。

司马炎起床了,算来卧病已逾四月。现在的他,颧骨高耸,双目深陷。难得今天一个好天气,又喝了杨骏进奉的一碗寒食散,偏西的太阳像一个温暖火盆,让他微微有一点燥热。驱车到了华林园,让黄门远远立着,自己从车上走下,拥坐在泛绿的草坪上,微闭双眼,听近的、远的天籁之音,思绪邈邈。

下午,园里还有淡淡薄雾,红尘升腾着,有一种飞旋的感觉。突然,一点冰凉刺激在他脸上,睁开眼,看四周依然灿烂。用手轻轻拭了一下,是一滴鸟粪。感觉这冰凉鸟粪在他燥热的脸上特舒服,便抬起头来,看天空飞翔的小鸟,一直看到看不见才收回目光,微微地笑。

唉,什么万岁,到头来还不是腐骨一把。想到这儿,笑容消失。现在该做些什么呢,等死吗?他咕嘟了几下,脸色很快阴沉,似乎天空中的太阳一下钻进了云层。接着他感觉有些冷,其实一点风也没有。

衷儿能行吗?想到司马衷,便想到一次在陵云台上宴请群臣,功勋老臣卫瓘借着醉酒跪在他身旁,摸着龙椅连叹“此坐可惜,此坐可惜”。

司马炎想到这儿,一个寒战,身上便起了鸡皮疙瘩。

太子昏弱,朕驾崩之后由谁辅政呐,谁既真心又有能力辅政呐。宣帝、文帝、景帝挣下的司马氏江山能稳当吗?想我大晋从立国到今天还只有二十五年啦。司马炎又闭上眼睛,眼前浮现出皇太孙司马遹聪明活泼的影象来,脸上又有了一丝喜色。

“该回宫了,陛下。”中书监华廙在他耳边轻轻说。司马炎艰难地动了动,几个黄门围上来,拥着他上了车。

“到后宫去看看朕的嫔妃们,朕想她们了。”坐在公羊车上的司马炎感觉下身微热。

到后宫,羊车停下来,黄门想把皇上从车上扶下,却见车上的皇上早已昏睡过去。黄门不再有上一次的惊惶,平静地说:“传御医。”

那天晚上,天空突变,整个皇宫气氛特别紧张。外面起风了,外面下雨了。起风时,大风从庞大的皇宫上空掠过,似千军万马在撕杀。雨又细又密,看不见但又感受得到,不知觉中会打湿衣服的那种。洛阳被风雨、黑暗压制着,仿佛暗海中的一艘无助飘荡的船。北方响雷了,滚动的雷声,沉闷而有力,感觉出一种生命的躁动。突然,漆黑中,一点灯火在风雨里从北方驰来,因为灯火移动的速度快,灯火刀一样,夜幕拉开了一条大口子,红的。

皇宫得到消息,崇阳陵,也就是当今皇上的父亲文帝司马昭的坟墓,塌陷出一个大洞,洞里有水,哗哗地流。

司马炎躺在皇宫里的东堂,夜晚的那一串雷声把他打醒了。他不知崇阳陵塌陷的消息,行太子太保杨骏没有把这一不幸的消息告诉他。司马炎一醒就想坐起来,但身体已不听使唤,动也没能动一下。终于把眼睛睁开,看到他的文武大臣:杨骏、卫瓘、张华、王戎、王衍,司马氏中的汝南王司马亮、赵王司马伦,还有皇后、皇太子、皇太孙。看着他们,司马炎嘴唇微微动了一下,想笑,却笑不成型。终于使劲伸出一只手来,放在皇太孙司马遹头上。

司马遹泪流满面,略带稚气地喊:“皇帝爷爷,不是说能万岁万岁万万岁吗?”

司马炎一下觉得轻松多了,说:“皇帝爷爷不是还没驾崩吗。”

“可他们都说皇帝爷爷要死了。”

“谁说的?”

“好多人都是这么说的。”

“也许是的,你想皇帝爷爷死吗?”

“当然不想,皇帝爷爷死了,就没人疼遹儿了。”

“遹儿,你不要人疼,要人怕。”

“为什么?”司马遹瞪大了眼睛。

司马炎没有回答,只是把文武大臣瞟了一眼,无力地挥挥手:“都下去吧。”

大臣们游鱼般出了东堂。

皇后杨芷把一碗寒食散端到司马炎嘴边:“皇上,喝药吧。”

司马炎摇摇头,他现在有一种感觉,觉得这东西骗了他,他被这东西误了。但又能怪谁呢,他知道这药一定是杨骏送的。这些日子,他总是送一些非常正宗的寒食散来,可能怪杨骏吗?

“皇后,以后不要叫他们给朕送药了,朕不愿吃,朕是天子,死生在天。”

杨芷泪水涟涟。

“皇后,别哭了,中书监华廙来了吗?”

华廙悄悄进来,跪在旁边,双手奉着纸和笔。

“华爱卿,拟朕遗诏。朕驾崩之后,新主柔弱,诏行太子太保杨骏为太傅、与汝南王司马亮共辅朝政,。”

皇后杨芷听了,对华廙说:“华大人,听明白了吗,去拟诏吧。”

华廙凝重地退去。

皇上还没有驾崩,遗诏不能公布,也不能示于众臣。杨芷觉得有必要先把这件事告诉给自己的父亲,这件事对父亲来说应该是一个天大的好事。试想自己将为太后,父亲辅佐新主,这司马家族的天下不就是杨氏打理了吗!杨芷是一个柔顺的女人,女孩时,她没想做什么皇后,更没想到自己身旁会睡一个糟老头子,她只想嫁个才貌双全的年轻男人,但不可能了。她觉得这是命,所以,她认命了。把皇后做得有口皆碑,也想把皇太后做得让世人景仰。

由于只想把遗诏告诉父亲,所以她没有兴师动众。到杨府时,杨府上下还不知道。当时杨骏正在府里向独眼孙登讨教小女儿的婚事。杨骏无子,但几个女儿很争气,个个聪明伶俐,如花似玉。他把女儿都当作自己仕途上的筹码。当下人来报皇后驾到,孙登不知如何是好。杨骏说:“别怕,是我女儿,不必回避。女儿应该是回来省亲的!”孙登还是不听,没见皇后在哪里,就“啪”地跪在地上不起来。

杨芷进府,不认识跪在地上的孙登,问:“阿爷,这是谁?”

杨骏说:“一个世外高人。”

“世外高人?”皇后眉头一皱,觉得如一个独眼脏乞丐,显得有些不放心。

孙登伏在地上说:“皇后娘娘,小人是杨大人的一枚棋子,也可以说是杨大人身边的一条狗,忠心,还听使唤。”

杨芷说:“起来吧。”

孙登起来立到柱边,瞟一眼杨芷,目瞪口呆:如此高贵美丽的女子,是人吗!

杨骏说:“娘娘,皇上可好?”

杨芷说:“阿爷,皇上拟遗诏了。诏阿爷和汝南王共辅朝政。”

“真的!”杨骏差点跳起来,“皇上英明,皇上万岁呀!”

杨芷见父亲如此高兴,自己也笑了。

“杨大人,”立在柱边的孙登低着头说,“小人有大人的知遇之恩,想斗胆说一句。”

杨骏觉得刚才有些失态,整理了一下颜色:“孙先生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大人,小人以为,皇上遗诏对大人有大不利。”

“为什么?”杨骏不解。

“如果大人与汝南王共辅朝政,大人也就无朝政可辅了。司马氏皇族封王者几十个,还说一句大不敬的话,皇太子又不是皇后娘娘亲出,太子昏弱,太子妃听说也不是一个简单的太子妃,夹在这样的一个缝隙里,大人还有施展拳脚的地方吗?”

杨骏一听,哑口无言,他听懂了,甚至比孙登还明白。因为他知道,朝中文武大臣没有不认为他是靠后党才飞黄腾达的。好多都对他有鄙夷之色。他有些害怕,不知该怎么办,但他又暗自庆幸这老天有眼,把独眼孙登派到他身边来了。

“那你说该怎么办呢,孙先生?”杨骏真诚地问。

孙登有皇后娘娘在堂,不敢故意卖关子。他更想在皇后娘娘面前表现表现。杨芷却没兴趣听他们谈话,她本想把遗诏之事作为喜事告诉父亲的,听孙登一说,心里到有些不快了。所以没等孙登开口,就对杨骏说:“阿爷,女儿去内房看看阿母。”

杨骏说:“叫你阿母来拜见不就行了吗?”

“那怎么行呢,女儿再怎么也是阿母的女儿呀。”说完悄声离开了大堂。

孙登低头送走皇后娘娘后,靠到杨骏身边:“大人,山人认为现在有两步棋可走,一步是将来不接受遗诏,告老归田,可落得个清亮的美名,也可安享晚年;另一步是......”孙登故意把话噎住。

杨骏有点迫不及待:“孙先生,别卖了,说吧。”

“这第二步,”孙登小心地看了一下四周,把嘴贴到杨骏耳边嘀咕了半天,吓得杨骏连连摆头。

孙登见杨骏摆头,笑着说:“那大人就走第一步吧。”

杨骏沉默了一会,站起来,走到神龛上的祖宗像面前:“不,走第一步棋我不甘心。”

东宫里,董猛问太子妃贾南风:“太子妃娘娘,皇上病笃,娘娘是否该去向皇上问安?”

贾南风闭着眼睛:“皇上一直不喜欢我,去了他老人家反而不高兴,一不高兴加重了病情,会怪罪于我,还是免了吧。”

“娘娘知道,太子是有些......”董猛欲言又止。

“太子昏愚,不能治国安邦平天下,即位又能怎样,随天吧。”

“那奴家多嘴了。”

“你不是多嘴,是担心太子妃。不过你一说出门,到是提醒我,该去看看妹妹贾午了,还有那爱煞人的侄女韩腼腆。”贾南风边说边笑。

“到时奴家陪太子妃娘娘去。”

“去那里,不用照顾,你就在宫里休息,成天服侍我,也怪累的。”

“谢太子妃娘娘!”

孙秀攥着赵王司马伦给汝南王司马亮的信,心里特别兴奋,他觉得这次才真正投对了主子。

想当初,出身寒门,竟没有一个像样的女人看上他,就是在做琅邪小吏时,旺盛的情欲需要发泄,也只能找一个丑八怪来凑合。但他不死心,他想攀龙附凤后飞黄腾达,却屡遭侮辱。

有一次,荆州刺史石崇修金谷园,孙秀早就听说这石崇人才好、文才好、门第高,更重要的是富可敌国。便满怀希望地前去大献殷勤。在金谷园,孙秀大开眼界,美女如云,美景如饴,想到自己的发妻,简直狗屎一般。石崇延孙秀坐,孙秀觉得石崇很抬举他,也就大大咧咧和石崇坐在同一条椅上。这条椅专购于西域,中原绝少有见,是当时的稀有之物。石崇见孙秀与自己同坐一椅,皱了皱眉头。孙秀离开时,石崇竟当着孙秀的面把这宝贝胡椅给烧了。

孙秀不解,问:这是为何?

石崇说:我是谁,你是谁,怎么能与你同坐一椅。

孙秀一听,血直往上冲。回去便辞了这琅邪小吏,暗暗对天发誓,不雪此辱,不为孙秀。

孙秀辞了小吏,转投大才子潘岳门下,发现这潘岳表面仪表堂堂、文采飞扬,实则心胸狭小,虚伪虚荣。孙秀几次善意地向潘岳进言,潘岳却说:孙秀,知道你是谁吗,知道我为什么养着你吗。别人家养犬,陆机就有黄耳犬,名享洛阳,我不想养犬,就想养你们这些人,希望你们狗一样地跟着我,我有的是骨头丢给你们。

孙秀听了,“哇”地吐了几口鲜血。

离开潘岳后,他明白这个世界真正病了,必须找一个适合自己又相信自己的主子才对。

最后他投奔到赵王司马伦门下。

赵王司马伦,宣皇帝司马懿的第九个儿子。身材矮小,不善言辞,众多兄弟中,是个很不显眼的存在。更悲哀的是,他是庶出,好多好处都没他的份,偶尔说上一两句,也没多少人听。所以,他总是用他那双小眼看世界的时候多,把整个世界看在心里,形成自己独特的不为人知的思想。

孙秀投奔他后,他爱和孙秀讲话,因为孙秀能不厌其烦地听他讲,而且还能顺着他的意思出主意,让他特别惬意与自信。

有一次在府上,司马伦说,当今皇位按理说,本不该当今皇上坐的。

孙秀马上接着说,既然当今皇上能坐上这不该坐的皇位,那大王殿下也可以在那位上坐一坐的,大王本也是嫡亲呀。

司马伦表面上说孙秀大不敬,其实心里非常满足,他本意就是如此想的。直到现在,司马伦也不明白司马昭是何用心,要让司马炎继晋王之位,而把齐王司马攸晾到一边,引出悠悠口舌。司马攸不也是亲生的吗。以前,司马伦是从不把这些话说出口的。但他有一个想法,既然天下是司马氏的,我司马伦当然可以仰望九五。他知道这个想法很危险,但他总泯灭不了,特别是孙秀投到他门下后,这种欲望涨得他心疼。

孙秀说,一个真正男人的高贵不是把女人揽在怀里,而是把男人踩在脚下。

司马伦说,你有如此野心,不怕我杀了你。

孙秀说,我不是一个真正的男人,我是被许多男人踩着的狗屎,我的一生只希望能被大王踩着,而不被别的男人踩着,这全靠大王了。

司马伦一脸满足,孙秀,好好跟我干吧。

孙秀虽然揣着赵王司马伦的书信,但到汝南王司马亮府邸时,还是颤颤巍巍不敢前行。森严的汝南王府,府门外倾,有一种压迫之感。

门前一棵古槐,古槐枝叶蓬开。有人暗自讨好司马亮,说这古槐叶冠奇特,如华盖。司马亮害怕,要伐掉古槐,但又舍不得,便在树下置了两块大青石作上马之用。因为司马亮矮胖,他出门很少坐车,一般都是骑马的,显得高大。

孙秀紧张地走到府门口,守门的两个壮士将他挡住。孙秀通报姓名。壮士说:“殿下不在府中。”孙秀于是退到槐树边的青石上坐下。壮士说:“这是殿下的上马石,你如何能坐!”孙秀忙又站起来,靠在古槐树干下。

等了一会,还不见司马亮,又上前问守门人:“壮士,大王殿下真不在府中吗?小的是赵王殿下派来的,有要事要见殿下。”

守门人一听是赵王派来的,神情骤变,笑着说:“殿下确实不在,清早就骑马往南门外的竹林里去了。”

孙秀舒了一口气:“那烦劳壮士把赵王的书信转呈给汝南王殿下。”

壮士说:“行。”

孙秀把书信从怀里掏出,交给壮士,壮士紧张,没接住。信落在地上,一阵风将信吹开,信上只有八个字:

太子敦厚,救司马氏。

孙秀弯腰将信拾起,重新递给守门壮士:“这是赵王殿下给汝南王殿下的亲笔书信,一定要面呈汝南王殿下。一旦失误,都没有好果子吃,切记切记。”

守门壮士将信紧紧攥在手中。

孙秀刚离开王府门口,就见司马亮骑着大马,前呼后拥地回来。

孙秀一看气势,畏惧了,隐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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