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报,警报——现有危险实验体出逃,武装人员前往指定地点救援,无关人员立即前往救护所。警报,警报……”
刺耳的警报声在深夜打搅了大多数人的梦,紧接着警报声的,是金属板被剧烈踩踏的声音——有庞然大物正在靠近。
鸠野在实验室里的地铺上休息,几乎是警报声响起的那一秒他就蹦了起来,把脑袋伸出去看看有什么动静。很显然,危险还没有蔓延到他们这里。
此时的希塔正站在焚化炉前一点一点地将自己的设计稿往里面放,对于外面的事情充耳不闻——他不关心。
“希塔博士,我们还是前往安全的地方吧。通知显示危险源在生物层,也就是我们楼上。”
其实希塔也能收到通知,只不过他从来没有把那块小手表的通知系统打开过,有的时候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把手表丢到哪去了,还是鸠野打扫卫生时在角落里捡到的。
希塔听了之后没说什么,只是将手上的动作停下来,摸了摸自己的口袋,把那块正闪着警报的手表也一并扔进焚化炉里。
“就在这。你走吧。”
希塔说完之后将自己做的模拟器给扔进焚化炉里,哪怕里面的灰烬飞出来扑倒他脸上也是没有任何动作,继续往里面扔着东西。
“这是上级规定。希塔博士,您也可以带着特里苏一起的,他不是战争型仿生人吗?”
说着鸠野抓住希塔的手腕希望他跟着自己走,可几乎是他指尖碰到希塔博士的那一秒,他就被甩开了。
“我不喜欢别人碰我,更何况你。而且鸠野,我从来没有听过总部的话,从前是,现在也是。你走吧,至于特里苏,带不带走随便你。”
鸠野不明白为什么,希塔为什么不走,他总是奇怪又固执。
咚咚,咚咚——
鸟类的直觉告诉他,有什么东西在靠近,充满着血腥和杀气。
“来不及了,希塔博士。特里苏,你也快走!”
鸠野不在乎希塔怎么想,既然希塔做了他的导师,他自然不可能独活。
当他冲出实验室门时,那股杀气甚至不用回头就足以让他窒息,他能做的只有不停的奔跑,去甩开身后的黑影。
周围的一切都被染红,浓稠的血液仿佛触手般牵扯着他的脚腕,让他无法前进,钻入他的口鼻,让他无法呼吸,笼罩他的大脑,让他无法思考。
在逃跑的途中,地上满是尸体——尤其是仿生人的头颅,遍地都是。暴露的电线扔在滋滋作响,可以说那位黑影的所到之处,寸草不生。
鸠野不敢回头不代表希塔不回头。
他不在乎身后的是谁,但他也不想跟着鸠野逃下去——他不予许任何人打乱他的节奏,哪怕是面临生命危险。
“希塔博士……”
这次出声的不再是鸠野,而是特里苏。他的声音里带着几分失落,恐惧与惊讶,就好像看见了什么不可置信的事物一样。
对于特里苏,希塔在他的情感系统上可谓是下足了功夫希望他能够贴近有机生物体的思考逻辑,但每当试验时,特里苏总是能给他各种各样奇奇怪怪的反馈,比如看见死去的宠物感到高兴,因为宠物可以做成仿生品然后永远陪在他身边;吃到美味的食物感到恐惧,因为他或许吃掉了别人的佳肴……
因此,当希塔感受到特里苏的情绪时,第一反应是怀疑,怀疑特里苏的情感系统是否再次出错,接着再是回头。
当他看清那黑影时,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他选择挣脱了鸠野。就那么因为惯性摔倒在原地,坐在那血污之中,望着那高大的身影。
身影有着狼耳和狼尾,妥妥的一副狼人模样,眼神里透露着嗜血与杀机,身上拖着人形实验体才会穿着的病号服,那上面已经被鲜血浸染黑了,不只是一副,他的嘴边,指尖全部都是滚烫的鲜血。
那人的面貌根本就没有狼人的野气与粗犷,甚至脸上都没有长出狼毛来,反而眉眼都有些冷清,生人勿近的脸却染了血,换个说法,那是一张长得像希塔的脸。
哪怕他此时此刻犹如真正地狼人一般只会遵循本能去猎杀,但希塔不会认错的。
这就是他的弟弟。
“希冀…你回来了。”
希塔不是第一次看见希冀浑身是血的样子。
以前希冀也会浑身是血是伤地拖着两米长的猎物回来,希塔会抱抱他,为他包扎伤口。希冀总是说天晚了,因为看不清路才回来晚的,丝毫不提自己在猎物那里吃了多少苦。
现在希冀再次浑身是血地出现在他面前,只不过猎物,变成了希塔自己。
关于这段记忆,特里苏也知道一点,或者说,希塔与希冀的所有回忆他都知道。这是当初希塔为了让他拥有共情能力才给他植入的这段感情,同时希塔也希望特里苏能够有代入感,从而更好地保护希冀。
主人面临威胁,他理应保护希塔,对着希冀展开攻击。
可是他收到的任务是保护希冀。
此时此刻特里苏亲身体会到了【机器人】与【仿生人】的不同,如果他此时此刻只是一位机器人,那么他可能会因为程序矛盾而进入乱码罢工状态,又或者会选择遵守第一话语权,保护主人。
情感生物的抉择往往是感性大于理性,这个世界上没有完全的绝对理性的情感生物,大多数生物在面对利益与情感时,往往会给出一个折中的答案,既满足情感需求,又不至于牺牲利益。
他现在是完完全全激活了情感系统的仿生人,他拥有着高级生命体的思维与智慧,能够独立思考,独自判断事物,超越无机生命体的同时,他也遇到了情感生命体的共同难题——如何在感性的影响下做出利益最大化的抉择。
任何事物一旦掺杂了情感,利益就会流失。
他不知道该如何选择,这明明是他第一次踏出这实验室才对。
“特里苏,朝那个怪物发起攻击!”鸠野在意识到不对劲时,立马又冲了回来。当他看清那团黑影的脸时,他便明白为什么俩人都无动于衷。
“我……做不到。他不是怪物,是希冀,是博士的弟弟,我程序中要保护的人。”
此时的希冀并不会因为他人的言语而停下自己的动作,他现在只为嗜血的本性而活,为猎杀时的瞬间而活。
希塔给他的感觉很熟悉,或者说他身上的味道让他感到亲切,如同母亲般的怀抱般温暖令人安心。希冀迟疑了一会,微微的弯腰,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矮小的多的猎物——实际上这里的大多数猎物都十分弱小。
他伸出自己血淋淋的指尖想要触碰希塔,动作轻地像在触碰一件瓷器。
但指尖碰触到的是鸟类的翅膀,那个属于【母亲】的味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陌生的气味。
他讨厌陌生的味道,让他心烦意乱,陌生人会夺走他所拥有的一切。
“希冀,你冷静一点!这是你哥哥,是希塔博士!你不记得他了吗?”
鸠野觉得自己真是疯了,明明不久前劝着希塔振作起来,现在又在劝希冀清醒过来。他总是和姓希的两个人来来回回,没完没了。
当希塔终于可以和自己心心念念的弟弟接触时,是鸠野张开翅膀,挡住他的视线,将他护在身后,保护他的安全。
可是为什么他只觉得烦闷呢?
他不喜欢鸠野这个时候自作多情地跑出来挡在他面前,因为那巨大的鸟翅膀将他的目光全部挡住了——他看不到希冀了,那样希冀会伤心的,毕竟这可能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希冀的脸上的表情从初遇希塔时的好奇变成了惊悚的笑容,几乎是下一秒,刚刚才冲刺到希塔面前的鸠野又被甩了出去,身后的羽毛散落一地,翅膀有一道巨大的伤口。
等他从地上爬起来,想看向希塔时,却被特里苏捂住了眼睛。
“闭上眼,我们跑。”
后面的事情,鸠野只记得特里苏抱着他,一直捂住他的眼睛,不让他回头。
他因为失血过多昏昏沉沉的,到苏醒的时候只记得特里苏的一句话:
“面对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我都觉得愧疚,所以我选择救下你。至少这样,我也算保护一位生命。”
总部血污弥漫的状况持续了整整三天,三天里幸存者们听见门外有脚印声便开始压声哭泣,害怕下一秒就会有狼形怪物冲进来杀了他们,撕碎他们的皮肤,吞下他们的血肉,最后骨头都不剩。
三天里,总部没有提供武力镇压,物资救援,甚至连警报都没有。
只有尖叫声和脚步声在徘徊,地板永远渗着新鲜血液,源源不断。
直到总部通知出逃实验体已经镇压完毕,并且设置了救援站,这才有人陆陆续续地从各个角落里钻出来。他们的面孔无一不带着惊恐与担忧,微小的动静都会使他们心跳加速至破裂而亡。
“鸠野,你的生命体征还算正常吗?”特里苏坐在鸠野身边问到,他能够感觉到鸠野随时随地都会昏迷过去。
鸠野坐在救助站旁边,身上裹着厚厚的毯子,身边放着热粥。实际上那碗粥只会勾起他的饥饿,却无法满足他的食欲,热气和米汤的味道混合在一起,敲击着他的胃壁,恶心,想吐。
在狭小的救助站之外是轰隆隆的发动机运转的声音,整个总部的所有清洁机器人同时开始工作,即使这样,一整天下来,那些血迹仍然残留在上面。
“你还没告诉我,那天希塔博士最后到底怎么样了。我知道…我知道这不过悲剧一场,可我想知道希冀有没有给他留个全尸。”
鸠野的声音又细又小,如同细蚊一般。特里苏只是低头听着,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学会撒谎,是仿生人的必修课。可他不知道该如何编造一个完美的谎言既能安抚鸠野,又能不扭曲事实。
“你需要进食和治疗。”
最后他选择转移话题,很显然作为希塔最费尽心血的作品,在材料选择和技术运用方面全部都为顶尖水平,甚至赶超星际平均水平,在战斗方面也几乎是全能,就是这样近乎完美的仿生人,终究还没有学会如何成为人类。
他不知道如何描述那天的场景。
几乎是眨眼间,或者说他甚至没有看清希冀的动作,希塔的整个身体就被撕成碎片。脑浆迸裂,混着血液被涂抹在墙壁上,而当他对上希冀的瞳孔时,特里苏便知道一切都无法挽回了。
希冀的瞳孔里不再出现任何正常思维,理性被血液吞噬,他现在就是真正的野兽。
当特里苏真正意识到希塔的死亡与希冀有着直接关系的时候,只剩下渗血的地板刺激着他的神经系统,一种名为【恐惧】的情绪正弥漫他全身,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正面的体会到某种情绪,以及其造成的生理反应。
他现在如同刚出生就变成孤儿的襁褓,孤立无援,不知所措,即使大声哭喊,也没有人告诉他为什么会发生这一切。
“杰瑞森局长,给我们一个说法!”局长办公室门前堆满了密密麻麻罢工游行的人,他们被巡逻安保机器人隔在门外不允许进去。
这些举着反抗告示牌的人们都是前几日的幸存者,现在他们大多数都身上带着伤,绑着绷带,他们失去了亲人,失去了他们本该拥有的一切。
对于实验体出逃事故,总部的解释是:实验体因注射药物而受到刺激,逃出实验室,进行无差别攻击。
实际上作为受害者,他们并不关心这些无关紧要的原因,为什么做人体实验,实验体是谁,研究的项目是什么……这一切都与他们无关。更主要的是,他们之所以被称为受害者,是因为他们失去了自己的亲人。
“抱歉,没有提前预约禁止入内。”
站在门外的机器人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对于那些,他们一概不知,因为他们没有感情,也就没有所谓的【亲人】。他们只会在满足程序设定的情况下说出早已规划好的语音,将一切不合规矩的人劝走。
“特里苏,你有什么看法吗?”鸠野和特里苏远远地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人们的争论,仿佛他们不是事件的经历者。
鸠野自然理解那些人为什么如此的愤怒——整整三天,总部居然没有采取任何镇压行动,就那么放任危机扩张,简直就是和故意的一样。就好像总部根本不在乎他们这些职员们的命,把他们所有人都当做可有可无的棋子般。如果只是这样还好,可这场事件涉及的生命太多了,多到普通的抚恤金已经无法平息怒火。
他们是愤怒的,可也是一群可怜人。
世界上没有可牵挂的事,要么去死,要么发疯。
他们想要为自己的亲人,好友讨一个说法,他们不愿意相信自己所深爱的人们因为星际总部的实验体而永远丧命,这是不公平的。
“为什么那些机器人不发动攻击?这些群众的行为已经可以判定为扰乱治安,可以进行逮捕。”
这群人制造了麻烦,并且想要违反规定,应该给予警告。
“你认为武力镇压是合理的吗?”
“不遵守规则,就应该受到惩罚。武力镇压只不过是见效最快的一种。”
“可风险和利益总是并存的。你知道这些游行的都是些什么人吗?”
“我的数据库里没有记录人员名单,无法给你答复。”
“抛掉你的理性,给我一个更感性的回答。”
“……他们只是一群职员,普通的职员。”
鸠野笑了笑,似乎有些无奈和不屑。
“不。他们是一群疯子,潜在的疯子。”
特里苏有些不理解,他不明白为什么那些示威的人被鸠野成为【疯子】。
“他们其中的大多数人都成了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个体,亲人朋友都去世了,他们无依无靠,没有什么可以向往的。所以,当他们面对任何可能背负着生命危险的事情,他们往往都不在乎。”
他们可以赤手空拳地去和那些装备先进士兵们对抗,流血,受伤,丧命,他们不在乎,反正贱命一条,反正无牵无挂,反正为了所爱之人。
一个人不再感到恐惧,才是最恐怖的。
“我要去找份工作了……虽然你是仿生人,但希塔博士给你申请了正常的人员档案,现在你可以去学着像一个普通人一样融入总部。我想我们应该很久都不会再见了。你可能不信,别看希塔博士几乎不出实验室,但他在总部的话语权和副局长的权利不相上下。”
“那希冀怎么办?”
“他?我不打算管他,或者说这件事从头到尾,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没有必要去管无关紧要的人。顺便告诉你一件事,希塔博士他甚至连墓都没有,具体原因我也不知道。他很可怜不是吗?死在自己弟弟手里,就连鬼魂都无处可去,除了我们,没有人会记住他。更何况我还什么都没学会,他就把我转手给别人了……”
特里苏没说话,只是微微点头,目送着鸠野走远,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自己面前。
他站在原地,鸠野离开,闹事的人群散开,一切都恢复如初,可他仍然站在那里。
他不知道何去何从,因为程序里面没写。他当然可以拜托程序而活下去,但程序里没写他该怎么做,没人告诉他如何进行下一步。
他站在原地,看着来来往往的人们,大家都有事可做,有地可去。
就好像希塔一样,他也站在时间的缝隙之中,他是被时间忘记的人。
而特里苏又是什么。
或许是程序养大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