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酒谁不想喝？可你六叔那人，他话太密了，还喜欢多吃多占。”
“你把钱给了他，额去要，要一回，他必啰嗦许多，额每天忙着喝酒，也记不得那么多，他会克扣额的酒钱。”
“儿啊，把钱给额吧，额有谱。”
我爹还是想自己掌握钱，我自然是不可能答应，我既然出来工作了，不给他钱花，别人会说闲话。
但我给他钱的目的，可不是孝敬他，让他享受，而是让他难受。
“爹，你懂个锤子。”
“说了那么多，都是为你好，晓得不？都是为你好，你怎么一点不能体谅儿子的苦心？”
“你要这样，我就不给了，你这叼毛……你这爹属倔驴的吗？”
“我在外面辛辛苦苦，我为谁啊？”
“还不都是为你，你能不能少让我操点心？”
“啊？我容易吗我！”
唠叨的快乐，我tm是体会到了，真滴好舒畅！
尤其是居高临下的语气，里面有教育的成分，有嫌弃的成分，还有某种怨叹。
哎呀呀……
爽歪歪！
我说呢，很多家长为啥都这个语气，这个语气是真的恣肆放纵，完全没有顾忌，想咋个拿捏咋个拿捏，想咋个埋汰咋个埋汰，发泄了情绪，还永远正确。
“儿啊……额宁愿少活几年，也不想让你六叔嘟囔。”
“额能活多久啊？让额痛快几年吧。”
对我六叔，我爹应该是有点ptsd，就是那个创伤应激综合征，无他，我六叔真的太能说了。
他人生最大的乐趣就是说话，说话，还是说话……
因为说得多了，他技术还特别强，角度还很刁钻，让人无法反驳，听完他说话，听的人很空虚，他自己很充实。
“爹呀……你这么说话，就太不当人了。”
“我在外面努力干活，都是想让你过上好日子，你偏偏往死里走，非得把自己喝死？”
“知道你想把自己喝死，我也不管，我也不问，别人咋个说我？”
“你是让我不仁不义，不忠不孝吗？”
“如果你不答应呢，以后别问我要钱，八百没有，五百没有，五毛也没有。”
“我不能那么纵容你，让你走到错误的道路上。”
“话就说那么多，我也挺累的，不想和你浪费吐沫星子，希望你不要一意孤行，和我耍性子。”
“给你三秒钟考虑，行就行，不行就不行。”
和我爹这么说话，我有一种锻炼身体的感觉，嘴边上的肌肉得到很大的运动。
不过有一点，我还是没有享受到，那些唠叨自己孩子的父母，他们是真心地认为一切都是为了孩子好。
他们是带着宗教一样的虔诚，在对孩子实施精神虐待。
要说会享受，还得是他们。
我心里并不是真地为我爹好，转了个弯，没那么痛快。
“金子……听你滴，听你滴……”
“额还有点忙，先挂了，你看着办。”
承受不住我的唠叨，我爹赶紧把电话给挂了，我又爽了，有一种把我爹击退的感觉。
我美啦美啦美啦，我醉了醉了醉了……
带着雀跃的心情，我打开前几天没喝完的二锅头，咕咚咕咚灌了几口，这才会给我六叔打电话。
“六叔，我有点事想请你帮忙。”
“嗯……金子呀，额手里现在可也不宽裕呢，这不刚买了农药和化肥，都花出去喽。”
我家欠债呢，我刚开口，六叔就以为，我是要借钱，看吧，人的名树的影，我家给人的印象，就是拖累。
再是亲戚，也不待见拖累者。
更不要说我爹没病没殃，他是不正混，喝大酒，才落得这步田地。
六叔当然不是什么完人，但他对我蛮好的，让他管钱，其实我也是有意，想让他占点小便宜，他喜欢这个嘛。
还有唠叨，也是他的最爱。
为了小时候，他给我送过窝窝头，番茄豆酱，就当是报恩了。
“六叔，我不是要借钱，我的意思是……”
简单地说了一下，我爹前几天吐血的事情，以及想把八百块钱放在他这里，让他监督我爹。
我就听到哈的一声，一股子喜悦能量透过手机，传递了过来，我都感受到了，真的好充沛！
就好像钓鱼佬辛苦半天，终于钓到一条大鱼，那种兴奋激动，压抑不住。
“哈哈哈……”
“金子，你长大了，长大了呀。”
“你就放心吧，额一定做好监督的工作，让你爹多吃菜，少喝点酒，是这个意思不？”
都已经笑了，六叔索性不再掩饰，话中透着蓬勃的生机，我想，他应该是在思考，如何从八百块里弄油水，如何对我爹说教。
为了彻底让我爹不舒坦，我又交代了几句：
“六叔，是这个意思。”
“还有呢，别让我爹喝勾兑酒了，伤身。”
“买什么酒，买什么菜，最好你多拿点主意，多操点心，我爹年纪也不小了，不能胡吃海塞的了。”
“有你看着点，管着点他，也省得我在外面惦记，你说他喝酒喝到吐血，我咋个安心工作吗？”
“这个事情挺费力，还容易费力不讨好，我爹肯定会埋怨，所以只能拜托你，也不好意思麻烦别人，你多担待吧，别和我爹一般见识。”
“等过年的时候，我一定弄几条好烟感谢你。”
我爹最爱的，就是胡吃海塞，饮酒无度，都给他限制了，用亲情捆住他，让他难受。
想想我六叔嘟嘟囔囔地说教我爹，还决定我爹喝什么酒，吃什么菜……我有点小爽。
从表面看，我做的事情，都不算复仇，因为我实在是没有伤害我爹一点点，反而给钱了。
但是，我掌握了主动权，象征意义非常强烈。
“好，好，好……”
“你当儿子的，担心他，额这个当弟弟的，也担心他呢。”
“说什么感谢，太见外喽。”
“他再不正经，再胡闹，他也是咱的亲人，咱不关心他，谁关心他？”
六叔说话，一套一套的，绝对登得上台面，我恍然有悟，所谓会说话，站在道德高点上，是非常重要的一环。
只要站上去，基本不会犯什么大错。
“不说感谢，就当是我孝敬你的吧。”
“妖都这边有不少好烟，过年肯定给你带过去几条。”
“我爹今天晚上就想喝酒，我先把钱打给你，剩下的事情，你斟酌着处理。”
“六叔，我挂了哦。”
事情办妥，我没有多聊，我也怕六叔开启唐僧模式，说起来没完没了，我得给他一种特别忙碌的形象，省得他打扰我。
六叔想着八百块钱的事情，想着教育我爹的事情，人逢喜事精神爽，顺口说道：
“好嘞，好嘞。”
“放心，放心。”
然后挂了电话。
我立刻把八百块钱转给了六叔。
报复的快感烟消云散，随之而来的是怅然若失，以及若有若无的愧疚感。
我也真是心软善良的孩子，竟然有点不忍。
真的要让自己的亲爹难受吗？
他再怎么样，都是我爹啊！
在这个世界上，他是我最亲的人，我怎么可以带着恶意去折腾他？
难道不应该让他顺心顺意，想怎么吃怎么吃，想怎么喝怎么喝吗？
过去的伤害，真的要计较吗？
软弱慈悲的情绪在我胸口动荡，突然我就意识到，其实，我不光缺爱，也特别想爱别人。
尤其想爱自己的父母。
我多么希望，能够好好地爱我的爹，我的娘。
可是，他们不当人啊，一个跑了，一个伤我至深。
都说父母的爱是无偿的，我怎么觉得，孩子的爱才是无偿的，孩子从一出生，就没有选择，爱父母，是孩子的本能。
可天下的父母是怎么做的呢？
有多少不合格的父母啊。
不愿意好好对待孩子，别生啊！
逆子亦悲伤！
我只觉得无力又难过，好像在伤害我爹的瞬间，我也伤到了自己。
父子之间，血肉相连，大概便是如此吧。
不过，我不打算停手，如果在这里停手，我对不起自己受过的苦难。
算是我对我爹，打出了一招七伤拳吧。
让我更加难过和痛苦的是，仅仅是限制一下我爹喝酒，仅仅让六叔嘟囔唠叨一下我爹，我的心都隐隐作痛。
为什么我爹在我那么小的时候，就能那么打我，那么骂我，那么伤害我，他的心呢？
真想把他的心挖出来，我要看看，是长什么样的。
心情丧乱，咕咚咕咚把半瓶子酒都喝了下去，更感人生浮萍，漂流无依，清晰地认识到，这颗心乱糟糟的，毫无章法，毫无秩序。
仿佛又回到了兵荒马乱的童年，惶惶不可终日，惊惧怯懦，不但担心我爹会打我骂我，还担心吃不饱饭，会饿死……
放不下这生命，大概，这才是痛苦的根源吧。
正在暗自神伤，手机震动，是徐婉琪发来的信息，我晕乎乎地笑了，是她呀，我还有她呀。
想到她，就觉得，也许我真的可以，爬出创伤的茧蛹，来到阳光之下，堂堂正正活上一回。
急惶惶地，我打开信息界面，便看到徐婉琪发来的文字：
“黄多金，我原谅你了，以前你又不认识我，自然有交女朋友的权利。”
“也有做那种事情的权利。”
“只希望从今以后……”
大约也还在犹豫，往下该说什么，是让我一心一意，还是给出某种约束，或者让我发誓。
她话没有说完，我因为喝了不少酒，有点上头，加上激动，鬼使神差一般，我打了一段文字，发了过去：
“婉琪，你放心。”
“从今以后，我的坤坤只让你一个人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