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阳,信国公府内。
“刀……”
“拿……刀。”
府邸正房内外,信国公汤家子子孙孙站成一排。
周围仆人们毕恭毕敬,连大气都不敢出。
府门外,管家们忙着派遣信使,前往中都各功臣府邸报信,更有快马直奔京城应天。
大明开国元勋信国公汤和,此刻已是病入膏肓,时日无多了。
“把老夫刀拿来。”
内室里,一头霜白发丝,面色泛红的汤和,猛地挺直身躯,向着床边妻儿厉声喝道。
“拿刀。”
“取老爷的刀来。”
“赶紧把爹的刀拿来呀。”
床边,汤和妻儿对着门外悲痛的喊道。
床榻上的汤和,闻听此言,脸上闪过一抹笑意,慢慢倒回床上。
“要那把洪武5年随徐王爷征关外的刀。”
洪武5年,身为右副将军的汤和,随徐达北上征战,断头山一役遭遇强敌,战事不利,指挥使张存道英勇捐躯。
皇上并未苛责,反令汤和与李善长共守中都宫殿。
其后北上镇守北平,修建章德城池。
汤和又随徐达挥师草原,定西大败扩廓,安定宁夏,直至察罕脑儿,生擒蒙军悍将虎陈,俘获牲畜无数。
再接再厉,攻克东胜、大同、宣府等地。
连番大战后,汤和因功受封中山侯,这是他成为大明信国公路上的关键一步。
六载春秋轮转,洪武十一年春,汤和晋升信国公,参与国家军政,训练地方兵马。
“取洪武5年的封侯宝刀。”
室内,无需汤和多言,子女已急切对外呼唤。
汤和卧于床,往昔南北征战留下的累累伤疤,此刻似被唤醒,折磨着他的筋骨与心灵,而他脸上却挂着一抹淡然微笑。
就像当年,“大明”之名首次在应天城上空回响时一样。
“还有什么吗?”
信国公夫人谢氏眼含泪光,依偎床畔,深情凝视着夫君。
“真想再回一趟应天啊……”
汤和笑中带着一丝苦楚。
“已派人赶往应天了。”
汤和吃力地转头,望向屋内簇拥的人群,笑道:“徐王爷跟常王爷都走了,老夫也大限将至,但我大明盛世,即将来临……”
最后一句话,他几乎用尽全力。
室内再次被悲泣声充斥。
“刀。”
汤和声音弱得几乎听不见,眼眸搜寻着佩刀无果,渐渐浮现出一抹难以名状的恐惧。
不是面临死亡的恐慌,而是某种连他自己也辨不明的惶恐。
“披铠甲……”
“到正厅……”
他缓缓吐出这几个字,仿佛是在对自己说,随之眼皮沉重地合上,只剩下鼻息间微弱而持久的喘动。
谢氏略一犹豫。
“给老爷穿上铠甲,到正厅去。”
一旁的子女紧跟着低吼着。
人群恍然醒悟,忙乱随之而起。
屋内拥挤被迅速疏散,汤和子女儿孙亲手搬来软榻,小心翼翼地将他移到上面,又驱散意图靠近的仆人们,簇拥着软榻向府中的正厅行进。
多年未见天日的信国公府铠甲被翻找出。
步伐虽缓,但每一步都承载着紧迫。
众人心里明镜似的,汤和最后的愿望,恐怕就是再穿戴一次铠甲,即便赴不了应天城,也要了却这桩心愿。
不久,汤家人将汤和稳稳抬至正厅。
他依旧闭着眼,气息渐渐微弱,却似乎感应到了什么,猛然睁开了眼帘。
“给我服药吧……”
汤和声音细若游丝。
他话音刚落,正厅内外的人群顿时爆发出压抑已久的哭泣声。
药,那能给予人一时气力,却又预示着生命即将熄灭的药,被迅速端了上来。
同时,他的战甲与佩刀也被恭敬地呈上。
汤和吞下药物,苍白脸上竟泛起一丝红晕,仿佛重获了生命力。
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他竟然奋力在软榻上坐起身来。
“披铠甲。”
他低沉而坚决的命令响起,就像当年在战场上指挥亲兵为他装备铠甲那样威严。
谢氏跟子女含泪搀扶起汤和,他展开双臂,搭在孩子们肩头。
在谢氏的引导下,一套明军军服、一块战甲被仔细穿戴,最后,那件鲜红的披风覆盖在他身上。
正厅之外,汤府上下已跪倒一片。
最终,谢氏携子女为汤和披挂齐整战甲,左右两侧的护甲严丝合缝。
正中的将军椅,汤和端坐其上,手握长刀,背脊挺直,目光炯炯望向前方。
面北背南。
彼南之处,
便是应天城。
“老朽尚健否?”
“公爷健壮如昔。”
“老朽尚勇否?”
“公爷英勇无匹。”
“老朽愿为大明再赴沙场40春。”
“公爷英勇,激励三军……”
回溯40年前,至正12载,汤和领着数十壮士投奔郭子兴麾下红巾军,立功封为千户。
与朱元璋结缘,共举义旗。
大明基业,就此拉开序幕。
岁月40载,而今繁华落尽,功绩即将成为过往云烟。
“老朽英勇无畏。”
“老朽壮志犹存。”
“老朽英名传三军……”
豪情万丈之语三连响,最后一字却消散于嘴边。
声已止。
余音袅袅。
将军执刀稳坐,如山岳般岿然不动,似中流之砥柱。
谢氏惊恐抬头,泪眼婆娑,悲痛难掩,泪水涟涟。
“大明信国公,陨落。”
管家泪水夺眶,向天悲呼。
“大明信国公,陨落。”
仆人们随之痛哭,哀嚎遍野。
堂内外,早已备好白绫,随风摇曳,与悲声交织缠绵。
哒哒哒。
马蹄声在凤阳街巷中略显匆忙而纷乱。
“赶紧。”
“赶快。”
朱允炆掀起帘幕,凝视前方,急切地对车夫喊道。
帘幕后,马车轻晃,一名新妇静坐其中。
马车至信国公府门前。
未待车停稳,朱允炆已踉跄下车。
“公爷。”
“老公爷。”
朱允炆闯入信国公府,立于堂前,见汤和端坐不倒,甲胄加身,手握长刀,双目瞬间泛红。
……
应天城中,秋雨绵绵。
这深秋时节,增添了几分凄清。
雾气自地起,促人早归,围炉取暖。
一场秋雨添一重凉。
似乎,洪武28年冬,比往年更早来临。
一群素衣人,自云平码头登岸,牵马疾行,穿门直入外金川。
没有人敢挡,就连守城兵士也不例外。
那些素衣上,插着大明信国公府的标识。
这是讣告。
大明首位荣归故里的建国元勋,驾鹤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