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侠,您这名字,可不好。”
“摸骨许久,怎的相起名字了?”面具耸动,顾琀从眼前打着“铁口直断,百试百灵”旗号的老“瞎子”不老实的粗糙爪子里抽出手,不是疑问,是玩味。
腕上开着紫红荆花,形状齐整,近乎纹饰。
“哟瞧你说的,”老“瞎子”搓了搓手,贼心不死,“您这个‘琀’字可了不得,您不知道吧,‘琀’是陪葬品,凶,大——凶,搞不好您近日便有血光之灾……”
老“瞎子”眯眼偷偷瞅着顾琀上衣隆起的前幅,口水都快流下来:“您把手伸出来,贫道再给您算一算。”
“我姓顾。”
“啥顾不顾的,您这个‘琀’字要是不……您、您叫什么?”
鬼面下微微一笑,一字一顿:“顾、琀。”
女子倾城,为妃易祸,为侠易灾,往往最难久住,最难安生。红颜薄命,许是天意。
秋凉处暑,顾琀揽衣按剑,踏风疾行。
都说红颜薄命,亦有命越算越薄之说,故她平常是不算命的,今日下山买干桂花,乘兴算一次,遇见的不只骗子,甚至是个圈外人,心情吞了苍蝇般难受。
百姓眼拙,时平日难,多寻寄托,故生迷信,三年前闹得沸沸扬扬,举国上下打击法邪并充数者,令“只留正法”。至今日久,犹能见此等人,看来文宇“盛”州被蛀烂掉的不只是世家门阀,连三教的正果都与治理一同生虫了。
她偶尔想,自己若是武功弱些、成名晚些,是否会与许多江湖人一致,被顺势扫除。
人世是两重天,官不侵武,武不犯官,乃表面相安。顺势取巧,不破合约,虽怨无言。
前方桐树下,人头攒动,比落叶更盛,喊打声一片,难得心齐;偶尔锣响,与梆鼓交鸣,煞是热闹。
行人行迹似落叶,多驻鲜离。料想还是闲妇健谈琐事,顾琀唤住一位端盆妇人,笑问道:“夫人可是浣衣归来?”
大概是那句“夫人”讨喜,鬼面骇人,妇人依旧笑开了花,欣然应下,正欲开口怨家务辛苦、男人懒惰,被顾琀及时止住:“您可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
妇人放下木盆,兴奋地答道:“那是外来的大师在驱鬼呢!小姑娘,你是不知道,那大师可厉害了,那灵剑”
“诶?人呢?”
她分神瞬间,顾琀已经移步,一息便移至树下,钻进人群。
木台简陋,左锣右鼓,桐树脚下有炭火余烬,“鬼”被缚在树上,几乎等身的白发肮脏凌乱,发丝里透出两只幽红的眸子,隐约可见黄白的小牙紧咬干裂的下唇。
持金钱剑的“大师”正念念有词,手舞足蹈。
顾琀不再犹豫,推开拦路众人上前,一脚将“大师”踹翻在地。
俗人拜圣,多求神话,江湖高手,被拜圣尊者凡九,刀三人剑三人枪二人,九人中唯一的女子顾琀得以独拜“灵尊”,不止武艺高超,更是感悟超绝,鼻子尤其灵敏,几乎嗅得出吉凶,遑论妖魔。
鬼是灵怨,怪是地气,妖是兽精,魔是邪人,都有各自气味——捆在树上的,分明是个女童。
“她是人,不是妖。”
言简意赅。
“藏头露尾的鼠辈,你是何人,竟敢质疑我的判断?”“大师”卧在地上,指着黑红鬼面,依旧“大师”气派。
围观人跟着起哄。
“大师”望着鬼面上纹饰,想起什么,脸色骤变,就地嗑起头来:“你是……灵尊!灵尊饶命,灵尊饶命……”
锣鼓梆手闻言,亦急忙拜伏。
行走江湖,就算是流氓地痞,也至少有辨认九尊的眼力,其余八人各为客卿,平日按排场、行迹与佩持名器分辨;灵尊不入世家,不屑皇室,独行红尘,黑发鬼面,玄剑玄衣,仿佛人间幽鬼,永恒不变。
围观百姓惧事,一下子散去一半。剩下一半,自然两立,让出一条路来。
“人我带走了,你自去官府”
话说一半,顾琀被自己逗笑。性命事大,不比卦摊行骗,绝非儿戏;当街处置,其重愈甚。文宇州乃皇城所在,天子脚下,岂容此等过失?定是默许。
天生异象,能逼得皇室阳谋除之,这孩子究竟是何人?
荡开炭火,挥剑断索,拎过女童。刚揽到身边放下,小牙咬在虎口,顾琀并未抽手,只是皱了皱眉,不是吃痛,是心疼。
适才瞥见,女童脚下皮肤已被炙得焦糊,水泡缠蛇般攀上小腿却依然自立,是逞强;咬住她,是因下唇已经咬破,恐扩大伤势,又不愿痛呼出声。
薄凉而要强的性子,像她。
越心爱,越心疼。
不由分说,玄剑出鞘。
金铁交鸣,双方收手。
顾琀提早嗅到,只是未料他竟敢阻拦。
铁扇收回,指从扇中抿开,扇在胸前翕动,儒袍起伏,来人显然是名文生。
“天子脚下,生民命重,还请灵尊高抬贵手。”
顾琀瞥了一眼,冷嘲出声:“哦,是个没名的。”
俗人尚武,江湖九圣,并无“文圣”之说。本朝托古书典故,传书授艺为下师,推天明人以授道的为上师,民间俱是“下师”,唯君王并太子可用“上师”。“文圣”卞文和能为太子上师,应有些底蕴,名声却只是君子与人臣尊的,无江湖之实。
顾琀冷哼,指着身前:“她不是生民?”
卞文和微微赧颜,并不气恼,转而颔首作揖:“还请灵尊赏小生几分薄面,将此子交给小生处置。”
应声的是一记白眼:“敢跟我抢人,可是你那位‘国师’师兄又算出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了?”
宇文皇室能震慑天下,是因宇文老祖。老祖匿迹数年,不知生死。据说老祖指教过两人,一人是当朝国师,另一人,便是眼前的“文圣”卞文和。
卞文和面上尴尬,风度依旧:“此事,当与灵尊无关。”
“无关我可就带走了。”
“灵尊留步,”卞文和犹豫再三,还是含糊解释,“她虽非妖魔,却远胜妖魔。”
双目半暝,显然不屑:“我只看见一个孩子。”白发孩童捻住她的衣摆,她偏头望着,越发怜爱。
卞文和拱手躬身,声若蚊蝇,只她二人可闻:“事关大运,纵是灵尊,保她也绝然不易。小生言尽于此。”
顾琀抬抬手:“言尽就滚。”
句句对抗,是下人谈话。这么说下去,自降身份。
“灵尊”从不在乎。
“文圣”本不在乎。
“灵尊保重。祝武运昌隆。”
顾琀一手抱起女童,拂衣而去。
“文圣”也整衣而去,众人即散,“大师”依旧埋头稽首,不敢起身。
拐进胡同,回望远行背影,忽然目眩,铁扇坠地,一口鲜血喷出,垂目望时,惊觉虎口见红,兀然苦笑。
“菩萨心肠,蛇蝎手段,当真不让须眉……苦了你了。”
他识得素净手腕上开着的荆花。
离别应有三十年,她性情不羁,逍遥自在,不拘小节,大抵早忘了当年事。
三十年前,荆花胎记还敛似含苞,他未习武。她被算计,药毒在身,加之行功走火,被迫为之。流萤夏夜,苦短春宵,晚归书生作了仗剑侠女的第一个男人,孑行侠女也成了文弱书生唯一的女人。红色荆花沿体肤漫到草地,滴落心上,肆意开放在他本该平淡的命途。
宇文老祖依然活着,依然为皇室底牌。指教二人,对前者是指点,对后者却是悉心调教。无仇无怨,无志无愿,文武并修三十年,所求无他,只为配得上她,既得赏识,为达目的,不得已走上老祖铺的路。难得一见,国事在身,驱驰已久,竟不知抉择,终而违心,自讨无趣。
“形秽,形秽啊……”卞文和抹去嘴角血,苦笑愈甚,叹息着窥视良久,直到那玄衣玄剑的身影消失,才怅然望天:
“我尽量斡旋,只是不知,能争得多久……”
眼中惋惜,神色大将般肃穆,严正得近乎壮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