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饿。
饿得睡不着,也不敢睡。
韩小庄搓着手里的果子,很是纠结。饿得慌啊,可这果子又吃不下。
这是挖蚯蚓的时候从地里翻出来的,核桃大小,皱巴干瘪,还很硬。
泡不软,砸不烂。
韩小庄看了身边盯着果子咽口水的小女孩一眼,小女孩嘬着手指,添着手指上的蚯蚓泥。
“这个你吃不了。”韩小庄含住果子,灌一口凉水使劲咽了下去,果子刮着食道艰难的往下压。
太饿了呀。
“小庄,进了城你可有什么门路?”靠树半躺的一个年轻汉子道。
汉子叫王打虎,二十岁,山里猎户,灾年山里野兽都下山吃人,呆不下去了带着女儿逃难。此刻一脸灰白死气,本是高大健硕的身体却因肋下一处伤口说话都没了生气。
就像他靠着的那颗树,树皮都被刨了,枝叶全无,死只是时间问题。
“我是不成了,这箭上抹了尸水。”王打虎扒拉了下伤口,断箭茬子污血溢出。“这回是栽了。这尸毒是进了城也白搭。等进了城汤圆就靠你了。”
王打虎语气平淡,竟没有多少对死亡的惧意。
“虎哥,说哪门子丧气话。”韩小庄本想宽慰王打虎几句,开口又不知说什么,自己都有些丧气了,自己太没用了。不敢去看王打虎的眼睛,但转瞬他又为自己连累了虎哥感到愧疚,不是为了救自己,虎哥怎会得罪人,怎会被暗箭报复。临死托孤,我还敢辜负我韩小庄还是个人吗?
“门路是没有门路,我在城里没亲戚。而且城门不会开了,官府不会放人进去的,只怕施粥都不会,施粥会引来更多灾民的,城里人会害怕闹瘟疫。”这话很坦诚,韩小庄盯着虎哥的眼睛,郑重道。“虎哥放心,真要没了办法我韩小庄也总能找到门路的,不把汤圆安顿好我去死都没脸见你。”
“兄弟,我不是这个意思。”虎哥有些尴尬,他知道韩小庄说的总能找到的门路是什么。
韩小庄,十二岁。千娇百媚,玉树临风,反正怎么形容这副好皮囊都合适。他一个灾民衣衫褴褛满头鸡窝的都能被人贩子绑了,可见有多抢手。他这样的人是不缺饭吃的,只是宁可当灾民也不肯吃这饭罢了。
“好兄弟,我信你,有你在我放心。”
虽然从韩小庄获救起到现在只有短短五日,韩小庄做的事王打虎都看在眼里,对他是有些认识的。
这是个没什么原则的人。
偷偷扎了别人米袋,再一粒一粒捡尘土里的米粒。
人堆里乱窜,抢了小孩子的吃的。
但他都没自己吃,都嚼烂喂给小汤圆。
挖蚯蚓,找草根。韩小庄比五天前瘦了好多,可他就是那个五天前不愿接受点个头就到手的吃食,被抓了要不是王打虎一声怒吼出手搭救还险些撞柱自尽。
这个人还是有点儿原则的,可靠。
当然王打虎原则更多一点,但就是太多了点,不听小庄劝,不然以他的身板武艺,随便纠集几个人那都是横着走,怎么着也不至于把小汤圆饿成这样。
天亮。
三人没有离开,小庄判断城门永远不会开,但他们还是不能离开,因为那四个人始终在若有若无的跟着他们。
阴魂不散,王打虎伤势越重,他们越发明目张胆。
“美人,你跑不掉的。”
“咳,小兄弟,哥几个都是城里的,进城就是回家。你早一刻想通你这大哥也能早一刻去医馆不是,诊金我包了。人命关天啊可拖不得。”
城门围着鹿角。
一口大锅香气无限。灾民们聚了很多,远远躺着的坐着的跪着的,就是没人上前,硬生生在粥棚前空出一大块地。
“虎哥,你要干啥?”韩小庄拉住王打虎。
“小庄,汤圆托给你了,我给你们开路。”王打虎摸摸汤圆的头,把她粘在脸上的发丝挽到耳后,用手指揩去嘴角的口水。
“爹爹,我想喝粥粥,汤圆饿。”
“好。”王打虎纵声大笑,病虎不倒,大步向前,那肋下贯穿伤仿佛不存在一般。
粥棚前七八白丁,四五衙役。两个黑黄相间道袍青年,身旁一个白面长须文士小心伺候着。
“道长,我来喝粥。”王打虎拱手朗声道。
“年龄大了。”尖脸道士皱眉道。
“无量天尊,罢了,将死之人,不缺他这一顿饱饭。”圆脸道士道。
“规矩懂吗?”尖脸道士指指粥锅另一旁的一个小桶,半桶清水,桶底泡着数只指头大的虫子。
“草民懂得,听说喝这升仙饮前,不但粥管饱,还能提个小要求,敢问道长可是真的?”王打虎目光炯炯,道士如何回答对他很重要。
“要喝就喝,不喝就滚。你这半只脚都见阎王了喝了也是个死,有个屁用啊!滚滚滚。”尖脸。
“你试说说看,只要不过份我们就当发善心了。”圆脸。
“我死之后,希望我兄弟和女儿能进城。只要能进城讨饭就行。”
王打虎希冀的目光让圆脸道士沉默了下,这目光似乎沉默的时间长一点都会黯淡下去。圆脸对中年文士道:“难吗?”
难还是不难?这话意思并不明了,会错了道长的意思不好,妄自揣测道长心思也不好,好难啦。但他又不敢半点迟疑,硬着头皮道。“按规矩不行,仙师若有意就是点个头的事。”
“进城可以,但进城后就靠他俩自己了。我们也有门规,凡间的事我们不便干预。”圆脸道,人群里那四道围绕韩小庄的目光自是难逃他的法眼。
“多谢二位仙师。多谢这位先生。”王打虎向三人供手一拜。
“这位李主薄。”圆脸道。
“多谢李主薄大恩。”王打虎一振,扑通向李主薄跪下磕了个头。
“使不得使不得。”
使得的,跪天跪地跪父母,王打虎再苦再难也从不跪人。今日赴死,李主薄若能在他死后保汤圆一段,磕个头心甘情愿。
“粥我就不喝了,留给我兄弟和女儿喝罢。”
起身王打虎接过清水小盅,一饮而尽。
七窍飙血,病虎死而不倒,怒挣双目,威风凛凛。
“好汉子。”圆脸赞了声。
尖脸撇撇嘴,倒也没有出言讥讽。
“爹———我不喝粥粥了,我不喝粥粥了!”撕心的哭喊在一片静寂中响彻。
在场上千人,却让我感到孤独。
世上千万人,再无一人是我血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