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衣,等不及啦?”小世子把密报看了又看,扭扭腰,试着动动手臂,想想边城已然平静,再想想千里路程的颠簸……扬声叫菲菲:“去唤书记官来。”
菲菲应声去了,小世子微微阖眼,想着得给军医老一找点事情做,省的见天儿的把他当成瓷娃娃,然后他就好离开。
次日,不知他跟守将说了些什么,上面便下令,第二天派遣老一为首的一众军医到大营去,给之前受伤的将士重新检查身体有无暗疾。老一前脚走,小世子后脚在菲菲搀扶下,命人将鹦鹉笼子搬上了马车,带着二十四名护卫,很是不显眼的离开了边城。
老一一听命令就猜到小世子想支开他启程,昨天吹胡子瞪眼睛也没把人留住,暗中叹息世子不愧是天家风范,事务繁多,竟然连身体都没时间保养,这可怎么是好?
“诶?师父你怎么知道将军走了?”他小徒弟憨憨地问,礞石也算老兵,可生了一双大眼睛,大圆脸盘儿,整个人肉墩墩的,看着老实鬼点子不少,军营里私下叫他小胖墩儿,公开不敢叫,因为他敢给你饭食里下巴豆。
礞石起初是“瞧不起风流世子”大军中一员。自打世子出主意领着小队奇袭,大部队后续围攻全歼马贼,还来了一把火海救人之后,虽然救出的人其实当场就死了——礞石不知道那是细作,必须要处决的——但是这样高贵的人能如此奋不顾身,礞石迅速改立场为“将军威武”。
加上小世子这么重的伤,在清醒时换『药』竟不喊疼,明知破相也若无其事……林林总总事迹,令礞石简直崇拜得五体投地。
“废话,他伤还没好,不支开我我能让他走?”
“将军的伤那么严重,就这么走……”礞石眨眨眼,“师父,似乎将军没带随身大夫。”
“所以我给你这一大包『药』,还有一匹好马,这儿没你的事,赶紧去追,不算你逃兵!”
“好嘞!”
“这野小子!”老一骂了一句,自己偷『摸』乐了。他别的不敢保,以礞石的脾『性』,大概会死乞白赖留在世子身边。这小徒弟医术还拿得出手,最多了也就会满地打滚丢师父的脸而已。
军医军医,前面是军后面才是医。边城戍卫军,就算不是骑兵队的,也都会两下骑术,礞石翻身上马,鞭花一甩,白蹄子大棕马撒开欢儿往下追去。
奔马速度极快,小世子马车行得慢,不一刻礞石就瞧见二十几骑众星拱月般围着两辆车,他扬手大声招呼,拍马赶上,小世子坐在第一辆车,帘子微微掀开,疑『惑』问:“礞石?”
“将、将军!”礞石滚鞍下马,拜伏于地,“师父派我来送『药』!照顾将军换『药』!”心道师父可没说让我送『药』换『药』以后立刻回营,无论怎么死缠烂打,我能帮上将军的忙就好。
静了一阵,听世子道:“上来罢。”
“是!”
菲菲将车帘掀起一半,礞石立刻站起来拍拍身上尘土,低头弯腰钻进车里:“将军。”
“称世子罢,本公子离开边城之前,已经交了军权。”小世子的声音很和善。
“是,世子。”礞石说着话,悄悄抬头,小世子倚着马车壁半卧在垫子上,披着青莲『色』菱纹鹤氅,腰腿处半搭一条淡金『色』锦被,上身左袒,依然缠着绷带,从胸膛一直到左脸,菱唇微微弯起,绷带缝隙之间透出又黑又精神又好看的眼睛,带着笑意看着他。他身前矮桌上摆着整齐的一沓公文,因是怕马车颠簸,并没摆上文房四宝,仅仅左手三指捏了支炭笔,想是刚刚在处理事务。
礞石一眼就盯住炭笔,以及小世子被包扎着的半个左手掌,立刻急了:“世子这笔拿不得!石炭味甘辛温有毒。入手太阴足厥阴经,治金疮以毒攻毒,可是不治火灼伤!您伤口还没合拢,沾染上便误事了!”
小世子见他焦急模样,似乎自己不松手就要上来夺笔一般,不由哑然失笑:“这非石炭,乃是木炭。”
“木炭啊……木炭到是可以。”礞石讷讷地挠挠后脑勺,圆圆的脸蛋漂上一层红『色』。
小世子看着他尴尬神情,不由带动丝丝回忆,一时间车厢内安静无言。
放在车厢一角的鹦鹉笼突然发出呱噪,打破了安静:“阿小!阿小!”
小世子回神,忽然问道:“礞石,若本公子的伤势加重,该如何形容?”
“什么?伤势加重了?”礞石大吃一惊,“怎么会加重?昨天不是还好好的?”
见他又是吃惊又是着急,小世子笑道:“莫惊莫惊,伤势自然没重,本公子只是问问,如伤重难愈,该如何形容?还有这医案……”
是了,他等不及,要先做试探了。
这伤已经拖了两个月,而王谢竟然和一名年轻孕『妇』过往甚密,他实在不能再忍下去。再晚几月,难道要等到婴儿出世,王谢抱着那小娃娃,把那“似花瓣似柳叶似剪刀”的标记从头标到脚么?
那是他的记号,他不会认错。
当初他『摸』索着给王谢做脉枕当生日贺礼时,绣下的标记。
那个未出世的孩子不是你的燕华,你的燕华在千里之外,在另一个人的身体里。
虽然他占据了别人的身体,但是无常大人明明白白告诉他,这个人命中便有一劫,挺不过去只有横死,死后尸首便归他所有。而这人倒也硬气,被无常勾走魂魄时,不仅没有依依不舍,反而松了口气的样子。
他清楚记得,自己死时的模样,还不算难看。在面对来者不善的几人,混『乱』中感到一阵撕心裂肺的痛楚过后,他发现自己忽然变得轻飘飘,眼睛也看得见了手脚也好了。低头,地上那个人实在眼熟,虽说他失明好几年没见过自己长相,但自己的相貌身体不会错认。
原来他已经死了?真快,真可惜。
死后他唯一的愿望就是见王谢最后一面,这么想着身体就不由自主被牵动着往门外去,穿过谁家的门,穿过哪户的墙,眨眼间见到满身狼狈的王谢正对着一个一脸邪气的人。
虽然狼狈,比记忆中的样子更精神了呢。
他想着,飘过去轻轻抱了王谢一下,手臂穿过对方身体,对方打了个冷战,他便不再动作了。
身边一切也如春雪消融一般,街道和人物转瞬变得一片混沌,前方只有一条发着微光的路。他沿着路走下去,路的尽头有间官衙,门户大开。他不由自主的走了进去。
大堂有小吏,身着青白二『色』衣,手捧卷宗来来往往,面上都是平淡神『色』,正中一人,身穿官服高踞而坐,相貌堂堂不怒自威,见他到来之后却很是和蔼,自称姓陆,拿着一卷账册,告诉他,此处乃阴曹地府,他确实已经死了。
想不到是这样的结局。他便很自然的跪下,听候发落,并且准备问问判官大人,自己能不能不喝前尘尽忘的孟婆汤,如果不能,他在黄泉路上能呆多久——如果转世会忘记王谢,他如何忍心,宁愿滞留此间等上几十年。
这位自称姓陆的判官也没多说什么,叫他起来,跟着一黑一白两名自称无常的皂隶走。
没得着准信儿,他自然不愿走,然而只是霎眼功夫,忽然就到了火场,围着一具昏『迷』的身体,无常大人从身体里拉出一个年青人,又一把将他推进那身体里去,还往他心口扔进一个小小的青『色』光团……他在周身火烧火燎疼痛刺骨的时候,勉强听到零零散散随风飘散的只言片语:“寿终……记忆……归还……功德……”
然后他就昏『迷』过去,再次醒来时,视野一片清明,胸口心脏跳动砰砰有力,枕头被褥都不是自己惯用的那些,他刚刚动弹了一下立刻有人过来查看问安,说他已经昏『迷』十几天了,接着一连串请大夫端『药』准备热汤的命令就传下去。
脑中多出大量记忆,不是他的,是被带走那人的,另外还有一些很奇怪的……他觉得,还是不要多琢磨的好。
子不语怪力『乱』神。
他知道这身体的主人已经真正死掉了,但是周围人都不知道,只是为了他能够醒来而欢欣鼓舞。而这个人留下的后事……还真是多。
至少目前在做的,就是涉及大局安定的事。
他再有私心,也不敢危及国家。况且本身伤势严重,没办法一走了之,只好先承担下这身体的担子。
只是,这样的他,即使瞒天过海,所有人都不知道身体内魂魄这番变故,可王谢还会认么?
——无论如何也要跟王谢面对面说明一切,虽然借尸还魂太过诡异,他本身并没有什么把握,但一想到王谢不知怎么,就认定孕『妇』肚子里是自己的转世,想来对鬼神之说也是相信的罢。
至于这身伤,只要王谢还肯认他,哪怕他剩下最后一口气,也是能治好的罢。
若是王谢认不出他,他重伤不治也没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