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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姓柳,柳菀,字燕华。
据说起这个名字的时候,父亲翻过很久的书才定了下来。
而原本要成年行冠礼时才取的字,也在我很小的时候便确定了。
为人父母,对孩子当然充满希望。
我家五代都是读书人,也算书香门第,只是人丁并不旺盛,家境也不是那么如意。直到祖父一代,中了举,做了几任地方官,仕途通畅,家里的境况才好起来。
而父亲也不负众望地夺了个小三元,从那以后,我家日子过得越发滋润。
祖父走得早,我对祖父的印象只有牌位和画像。
父亲很疼宠我,我喜欢读书,他就收集书籍;我喜欢习琴,他就聘请教习;我想研究学问,他聘了城里最好的夫子教我。
但有一点,他不许我半途而废,管我管得很严。
甚至严格约束我的交友和出行。
每天忙着读书抚琴,我也没有想过这其实是他的限制,直到十几岁,才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很少有玩伴。
嗯,父亲友人的孩子,还有母亲的兄弟之子,同龄人大概有这么七八个罢,还算泛泛之交,平时见面点个头问声好,偶尔聚聚研讨学问之类。
要说最熟的,能登堂入室不需禀报的,只有隔壁王家的小少爷。
——因为他会翻墙,会钻狗洞,会胡搅蛮缠,会撒泼打滚……挺有趣的。
也挺可爱。
他从来不惧怕我父亲,相反还很放得开,即使偷溜进来被发现,也会嘻嘻笑着跑开去。
父亲一看见他,就会沉下脸,对下人重申严防死守的命令。
但他总有法子溜进来找我玩。
我想那是因为在他满月酒上,他就是这么嘻嘻笑着,『尿』了我父亲一身的缘故。
似乎那便成为他和我父亲长期斗智斗勇的开端。
他父亲或者下人有时候找不到他,就会急乎乎四处转悠,喊“少爷你在哪里”,或者“豆少爷该回家了”。
嗯,他小名叫小豆子、豆豆、豆儿、阿豆、王小豆什么的,一直喊到六岁。
不过,我不喊他小名。
因为他嫌小豆子这个名字烂大街了,一点也不独特,他很不喜欢。
所以我改了口叫他“阿小”,并且保证,没有一个小名儿会这么独特的。
他很满意,亲了我一口,嘴唇软软的。
留下一个口水印。
——『乳』齿还没完全换好,缺了一枚门牙,说话漏风,漏口水也是常事。
他六岁以后有了大名,叫王谢。
依然觉得这个名字不好听,所以我还是喊他阿小。
后来,他听说我取了字,回家磨着父亲也给自己讨了个字,唤做重芳。
他就又来倒苦水,说这个名字不够爷们。
我说这个寓意好,咱俩的名字都是欣欣向荣的意思。
自从我叫他阿小以后,他就很信我。听过我的解释,很开心。
朝中的事和外面的事,父亲从来都没有对我讲过,也约束着周围,不跟我说。
当我表示明年要去科考,像父亲和祖父一样入仕,从而为官,从而为民谋利,报效朝廷的时候,我并没有看清父亲的表情。
他只淡淡说,你喜欢就好。
然而我没有参加第二年的科考。
因为母亲不幸亡故了。
为人子的,应持丧三年。
母亲也出身于官宦之家,据说当年嫁给父亲时,有不少人羡慕父亲攀了高枝儿。
母亲很疼爱我,只是四岁以后,我更多由父亲管教,她便只能在衣服饮食上照顾我了。
孝期之中的我,悲恸过后,发现父亲老了。
他眉心的褶皱深了,两鬓也有星星点点的银霜,整个人日复一日消瘦。
也日复一日疲惫。
但他还是什么都不跟我说。
身为人子,不能为父分忧,感觉真是糟透了。
天空灰蒙蒙的,心头那些沉甸甸的乌云,偶尔会因一个人的到来而驱散。
隔壁王家小少爷,这次弄了架梯子爬|墙|头。
“不高兴?我也不高兴过。”
“呐,我娘死的也早,我们现在是一样的!”
“大人的事,大人自己去『操』心,等我们长大了再说!”
“耽误一年科考啊?不要紧,我替你考!”
坐在墙头上,他拍着胸脯,笑得开怀。
……差点一头栽下来。
这是他安慰我的方式。
看到他眉飞『色』舞自信的模样,我心情也舒服了许多。
他依然会隔三差五溜到我这儿,美其名曰请教学问,实则偷懒吃东西聊天听我弹琴,他带来的书永远没有翻到第三页的时候。
困了就裹裹衣裳,在软榻睡上一觉。
嗯,只要我弹琴,他一定会困。
我故意的。
睡着了的他真是乖啊。
看着他藕节一样的胳膊,粉团团的脸蛋儿,小巧的耳垂儿……
笔墨早就准备下,丹青勾勒,画了好几张他睡觉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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孝期结束之前,发生了一件事。
那天阿小走得晚,我要补落下的功课,挑灯夜战,有些困倦,直接在书房的软榻上睡了。
软榻上还残留阿小的味道。
这个阿小,在我梦里,也一样叽叽喳喳,咋咋呼呼。
明明上一刻还在呼呼大睡,等我提笔作画的时候他就醒了,扑过来抢我『毛』笔,闹成一团。
我虽然是个书生,比他高出一个头,也比他有力气,一番争执之后,反而把他扑到画案上,抓住他的两只手推到头顶,用胯卡住他的腰。
他胸膛一起一伏,仰躺着看我,眨巴眼睛,不明所以。
我觉得心跳好快,想做点什么,又不知道该怎么做,整个身体都热起来,没来由的烦躁。
我被热醒,立即发现自己下面身体的异常。
很久没有这么窘迫的时刻。
我想我完了,这件事太过羞耻,无论发生的时间,还是发生的对象,无论如何都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
可是,我就是喜欢他,又有什么办法。
很是惶惶了几天,最后我决定:等他长大通人|事的时候,再看看怎么办。
现在,先这么默默喜欢吧。
我打起精神,把自己那点小心思藏起来,继续看他拿小玩意过来献宝,继续帮他写先生交代的题目,继续给他弄精致好吃的小点心,继续陪他聊天……
继续抚琴哄他睡着,画一画他流口水的样子。
然后晚上把画像默默烧掉。
软榻成了我经常休息的地方。
真是甜蜜又痛苦的日子。
原以为,接下来的几年里,我的事情就是等。
等守孝期满,等下一次科考,还有,等他长大。
但是我错了。
仅仅一个嘈杂吵闹的晚上,一切突然换了模样。
从少爷变为官奴婢,从锦衣玉食变为阶下之囚,一天一地。
挂着沉重手|铐|脚|镣,低着头,一步步走进大牢。
血腥味儿和『骚』臭味儿,令人作呕。牢里的肮脏,平生第一次见到。腐朽的草垫,『潮』湿的地面,跑来跑去的肥老鼠,黏糊糊散发馊味的汤水,以及……众多蓬头垢面的犯人。
有的呆若木鸡,有的慵慵懒懒,有的哭哭啼啼,我也是第一次看到世间黑暗面。
再看看牢里,除了我家的下人以外,常见和不常见的亲人,都是相对泪眼,叫屈喊冤。
我才知道父亲犯了重罪,监守自盗,贪赃枉法,酿造冤狱……
他们口中那个罪大恶极的人,是我父亲?
言行端方的父亲?
——怎么会!
我们都被分散关押,轮流提审。
同被关进牢房的人走着出去,有一些人被抬回来,另一些人被拖回来,少数人能自己走着回来,还有些人,出去以后再也没有回来。
我也被带出去过,跪在大堂上,翻来覆去地回答问题,挨打,再回答。
全是我不知道的问题。
很奇怪,虽然板子打在身上,但似乎并不太痛。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有人花了大量银子,买通衙役,留我一条『性』命。
自从到了牢里,我就用指甲在木栏杆上刻痕,标记日期。
我家出事以后,十几天都没有人来探视,直到我被提审完,才有陆陆续续的人,在狱卒引领下,往死囚牢那边去。
那些人几乎都戴着高高的兜帽,脸藏在阴影里看不清面貌。
但是他们其中偶尔有一两个,会在我的牢房前站一站,叹口气,匆匆走掉。
我听得出他们声音,父亲的友人。
而在我牢房前站得最久的人,塞给狱卒银子之后,得以和我说上几句话。
他从怀里掏出油纸包交给我,香味争着往我鼻孔钻。
“慢点吃,别噎着。”
“王叔叔,我父亲……”
“嘘——”他摇头,“先吃,先吃。”
我低头吃饼,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烧饼。
“……小豆子挺想你的。”他絮絮地小声说,“老问我你什么时候能回来。你一定要保重身体,『性』命为先。老柳那边怕是不能好了,不过他从来都没牵扯你进去,无论如何,我都尽力想办法……”
我给他跪下了,这么多天第一次有人告诉我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