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安柠的声音已经不属于安柠。
和鹿宁宁相似的发出的声音，与先前在电影院听到的声调相同。
是叶雪演出的妹妹的声音。
不只声音，连表情也是。
有些野蛮，火焰般的感情充斥在脸上。
虽然不是完全一模一样，但安柠所表现出来的，确实就是电影里妹妹的角色。
安柠和叶雪演技上的微妙差别，应该是安柠和叶雪的心思不同，感情诠释方式不同，造成在眼神、气氛，或是人物诠释上的差异。
即使如此，还是毫无疑问可以确定那是在扮演妹妹的角色。安柠只是用台词和表情，就清清楚楚描绘出故事情节。在那瞬间——虽然只是很短的瞬间——安柠淋漓尽致地以表情、台词，还有眼神深处那自己的感情，重现叶雪演出的神情、台词及整个故事，还有包含各种感情的世界。
这深不可测的表现力，和类似叶雪特质的风格，厉乘风简直难以想像要怎样才能达到这种程度。
厉乘风和李佳不约而同……
鸡皮疙瘩布满全身——
“——像这样的感觉。“
轻声叹息的安柠，已经回到平常时的安柠。刚刚在安柠的台词和表情中活灵活现的那个感情泛滥的妹妹姿态，以及叶雪的面容，此刻就像是不曾存在过一样，完全烟消云散。安柠趴在桌上，又夹杂着叹息说：“她真是不简单——……不过，鹿宁宁也很厉害，是吧。“
听了安柠接着说出来的感想，原本恍神中的李佳忽然不解地问：“鹿宁宁？你是指哪方面很厉害？“
“因为啊，像我，完全不知道有这么优秀的女星存在，但是鹿宁宁她认真做了功课，甚至还想让我观摩。虽然这样讲很不甘心，但是她使我也因此开始思考了很多……不知道鹿宁宁对于这个女演员是抱持着什么看法？我很想问问她——“
李佳吃着剩下不到一半的冰淇淋，若无其事地说：“直接问不就好了。“
“咦？“
“是啊，现在就问鹿宁宁啊。你就说'鹿宁宁，我看了你说的电影喔。想问你关于你说想让我看的那个女演员的事——'。总之打个电话就解决了，不是吗？“
安柠猛然站了起来。
“打、打电话给……鹿宁宁？“
“嗯。而且我也想顺便问一下，她说中元节前后会回来，具体的日期是什么时候……对吧，厉乘风？“
“咦？啊啊，的确是……这样啦——“
厉乘风瞄了安柠一眼。
这时安柠的表情看起来极度惊慌失措。吃了冰应该感觉凉爽，但安柠的额头上竟冒出了豆大的汗珠。手足无措坐立难安的样子，在在显示出安柠此刻不知如何是好。她的视线游移不定，但焦点一落在厉乘风的脸，就显得更加慌张不安，厉乘风还想不出该说什么的时候，李佳已经发现安柠不对劲，于是问道：“安柠，你怎么了？“
“啊．没事．什么都没有！“
“你那张脸看起来就不像完全没事……“
“呃、呃，那个……冰、冰淇淋！我吃了冰淇淋所以头痛！呜呜，好痛喔！超痛的！“
明明刚刚即兴模仿叶雪的时候，演得那么自然生动！对照安柠现在抱着头的拙劣演技，令人有种错觉，仿佛那生动的模仿不曾发生过。“安柠？“这时李佳不禁感到惊讶。
“有、有那么痛吗？你说是吃冰造成的头痛？我没有这种经验，所以不太了解……——总之，如果我和厉乘风再加把劲，今天或明天应该可以完成'一个夏天的小月与小阳'。“
的确如李佳所说。这几天到最后阶段，几乎已经到达厉乘风和李佳都感到满意的程度，甚至可能比摄影时所预想的更加出色。一部精心制作的电影正逐渐完成，就剩下整体确认和各种微调，然后打上工作人员名单。感觉总算可以赶上在和鹿宁宁约定好的中元节期间完成。
“完成的话，安柠会想马上看一下，对吧？“
“那个……是啊，一定的。“
“但是，不管怎么说，鹿宁宁不在就先看好像有点不太好吧？“
“唔……我虽然讨厌鹿宁宁，但是，嗯，你说的没错……那是大家一起努力完成的作品——“
“对吧？如果希望鹿宁宁一回来就可以立刻跟她说：'欢迎归队！我们立刻来看“一个夏天的小月与小阳“吧，很精采喔。'那么，是不是先跟鹿宁宁约好行程，才能顺畅地进行？“
“嗯、嗯……也是……“
没有反驳的余地，安柠只能点点头，李佳嘻嘻笑着，对厉乘风使了一个“交给你了“的眼神，因此厉乘风揉了卷在冰淇淋饼干杯上的纸片后，拿出手机，然后对着因歉疚而将目光别开的安柠说：“安柠，可以吗？“
“……请、请便。“
安柠的声音里多少带着紧张。
厉乘风也被安柠紧张的气氛所感染。仔细想想，因为这几天鹿宁宁体谅厉乘风他们的剪接作业已进入最后阶段，所以主要是透过短信联络而不是电话，已经很久没有跟鹿宁宁用电话直接对谈了。啊，难道从试胆大会那天以来，今天是第一天跟她说话？像这样，种种的疑问浮上心头以后，不知不觉伸向手机拨号键的手指也有点颤抖。
因为紧张。
呜哇。
没错。问题并不只是鹿宁宁对于安柠的反应会怎么想。如果鹿宁宁知道这件事情，也就是说，如果鹿宁宁知道安柠这么惊慌失措的真正原因会怎么想。
当然，不是厉乘风主动对安柠出手的，只是许多偶然重叠，其中有一半原因可以说是意外。但是，就结果来说，跟安柠因为发生了种种意外造成那样的结果，也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鹿宁宁会生气？闹别扭？还是伤心？或是鹿宁宁可以理解那是无可奈何，因为各种偶然造成安柠无意间做出那样的举动？完全无法想像，即使是现在也觉得冷汗直流。
该怎么办？特地跟鹿宁宁报告也很奇怪，但是瞒着鹿宁宁感觉上也不公平啊……完全不知道现在这样是什么情况！如果想献上特别的回忆当作礼物给两人，现在最好不要多嘴吧？该怎么说呢，再仔细想一下，情况相当糟糕吧……？
“……厉乘风？你的举动怎么这么奇怪？“
厉乘风被李佳盯着看，慌张地说：“没、没那回事……我现在立刻打电话！“
说着按下通话键。
到鹿宁宁接电话为止的这段时间，厉乘风紧张得快窒息了。
他吞下口水和紧张感，就这样听着电话铃响——
在不算太长的等待之后——
'——喂。'
鹿宁宁接电话了。
厉乘风还没有开口之前，鹿宁宁可能已经猜到厉乘风想说他们今天去看了电影，于是她说：'那个，你们刚看完电影吗？'
“啊、啊。是啊，我们现在在购物中心的冰淇淋店内。想跟你说说话，就打电话给你了……你现在方便讲话吗？你在做什么呢？“
'现、现在吗？那个……'
感觉鹿宁宁本来想说些什么——
'……没有，没有什么。只是没事在家而已。现在可以说话喔。'
那个声音听起来像小小的微笑。
这让厉乘风吃了一惊。因为鹿宁宁的笑声，不知怎么总觉得是勉强笑出来的，听起来那么悲伤和疲倦。到底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却也说不上来。然而那瞬间，从鹿宁宁的声调和犹豫不定的口吻中，厉乘风确实感觉到哪里和平常不同。
接着，这样的直觉瞬间拂去了所有惭愧紧张。
'电影如何啊？安柠她——'
“——鹿宁宁……“
厉乘风打断了鹿宁宁的话。
他几乎可以确定自己的预感，于是说：“你怎么了？“
'——'
电话另一头不在云城，而是在遥远的另一边。与厉乘风他们分开，在另一个夏季漩涡中。厉乘风感觉得到鹿宁宁有点惊讶，并且微微屏住气息。心神不宁观察着厉乘风与鹿宁宁之间互动的安柠也感觉有些不对劲，眼神中透露出不安。
“厉乘风？“李佳也注意到厉乘风的眼神和音调都变了，因而皱起眉头。
短暂的沉默之后——
'……厉乘风同学？呃，那个，你怎么会这么问？'
“因为声音……“
总是萦绕在耳际，厉乘风生平听过最清脆美丽的声音。
“还有整体感觉。“
即使透过电话，应该也能传达过来的那种凛然的气质。
“感觉上你心情有很大的波动……鹿宁宁——“——
就像鹿宁宁在摄影集训的最后一晚，在沙滩上对厉乘风说出复杂的心情时一样。
这次不只惊讶，传达过来的情绪还伴随着慌张。
一阵长长的沉默。厉乘风可以感觉到，与其说是在想着该怎么回答，不如说鹿宁宁只是在沉淀她纷乱的心情。
安柠不安地皱着眉头，以眼神询问厉乘风到底是怎么回事。厉乘风轻轻用手制止安柠的疑问，强忍着等待鹿宁宁开口。终于华鹿宁宁声说了：'——厉乘风同学你……'
鹿宁宁的声音果然哀伤又激动。
'你果然……是我的精灵。我本来想装作若无其事……虽然我早就决定，不管是厉乘风同学……李佳学姐……还是安柠，我都不狸让你们为我担心——'
到底鹿宁宁为何会这样心绪不定，就现状而言，厉乘风只想到一个可能。
“……你的母亲怎么了吗？“
'其实是有点难以启齿。到刚才为止，虽然这样说，其实到现在也完全没有和好……总之我和母亲吵架了——'
“吵架？鹿宁宁？和你的母亲？“
仔细听着厉乘风说话的安柠也因此惊讶地说：“吵架……“
'是的……啊，当然，谁问题比较大不是重点，只是口舌争论之类的……'
“——为什么？鹿宁宁，难道……“
'……厉乘风同学——'
鹿宁宁踌躇着说：'我想厉乘风同学和李佳学姐……你们一定为了赶在我回云城之前完成而努力进行剪辑作业。真的非常对不起！'
鹿宁宁像是在忍耐些什么，停了一会儿。
'我在中元节期间，可能还回不了云城。'
厉乘风听着鹿宁宁坚强的声调，想着摄影集训最后一晚在海滩上也想过的事。
鹿宁宁没有哭，但这当然不等于她不觉得受伤难过。
“怎么会这样，这真是——“
厉乘风结束了和鹿宁宁的通话以后——
东西已经吃完了，继续长时间待在店里也不好，于是众人离开了冰淇淋店，在购物中心里的休息椅上坐下。
听了厉乘风的说明，李佳表情沉重地说：“该说鹿宁宁的母亲像是小孩子还是怎样呢？真是辛苦鹿宁宁了。“——
鹿宁宁可能暂时还没办法回来的理由极为单纯，似乎只是因为鹿宁宁的母亲还不想回来。
当然，鹿宁宁的母亲会那样，应该不是出自恶意或是想让鹿宁宁不关心。只是出自天真无邪的动机，觉得那里很舒服，而且酷暑还没结束。厉乘风回想起上个月和鹿宁宁道别时，在云城看见鹿宁宁的母亲鹿莎下车后以弱不禁风的步伐走过来的样子。之前看到的时候无法理解，为鹿莎看起来这么不像是这个世界的人，如此柔弱无助、虚幻、纤弱。也许，那就是她只能生活在备受保护的世界的证明。
这样说来，可能正因为鹿莎如此柔弱，鹿宁宁才无法丢下反覆无常的她不管……
天真无邪地破坏了中元节之前回来的约定也是如此。
“大致上来说，就算没有和鹿宁宁约定好，她也没有非留在那里不可的要事，中元节至少也应该回家。真是的，鹿家的爷爷过世才没多久……“
李佳碎碎念的同时，将目光投向厉乘风。
“厉乘风你也为了赶上鹿宁宁回来的时间，好不容易努力成这样，却……话说，厉乘风……“
“嗯？“
“你刚刚的表情好可怕。“
“……真的吗？“
“是啊。“
厉乘风虽然不清楚自己的表情怎样可怕，但的确是感到很气愤。
不只对鹿莎，对自己也感到强烈的怒气。
某种程度上，厉乘风也能理解那是无可奈何的事。鹿宁宁顺从母亲的任性，那属于鹿宁宁的家庭问题，这部分厉乘风他们是局外人，也不方便评论些什么。不管怎么说，厉乘风本身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厉乘风他们因为在意自己的事而白费了暑假吧。
但是，假使鹿莎不是今天才突然想要这样做……
假使前几天开始就渐渐感觉不想回云城……
如此聪明的鹿宁宁一定会察觉。这几天鹿宁宁不用电话而是用短信联络的原因，应该不是单纯因为体谅厉乘风他们剪接作业的阶段，可能也因为鹿宁宁本人没有多余的心力。也许鹿宁宁为了不让母亲改变心意，做了许多努力。
如果是那样——
如果自己这几天，没有因为剪接作业阶段，就只用短信和鹿宁宁联系……
如果自己的注意力没有全部集中在试胆大会那晚跟安柠发生的那件事上……——
如果这几天想着鹿宁宁的时间和想着安柠的时间一样多……
早一点注意到的话，也许可以为鹿宁宁做些什么。当然，厉乘风知道自己可能没有什么帮得上忙的地方。即使如此，厉乘风对于“本来可以做些什么而没做“这样的自己感到懊恼不已。至少，给鹿宁宁勇气或是一让她打起精神，绝对是做得到的事。
最重要的是，没有为重要的女孩子做明明做得到的事，这样真的拍得出捕捉到她们魅力的作品吗？有资格拍她们的电影吗？厉乘风闭上眼睛，慢慢深呼吸……好！心里做了决定以后，厉乘风张开眼睛，转身面向站在长椅的斜后方、握着楼梯扶手望向购物中心一楼的安柠——
“——安柠……“
厉乘风不禁吓了一跳而惊呼出声。
李佳也疑惑地回头望向安柠，接着惊讶地从椅子上站起来。
安柠她——
什么话都没说，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只是看着一楼广场上小孩玩的溜滑梯。
她的眼泪一滴滴不断往下掉。
不知何时开始，她表情扭曲，紧握着扶手。
“安柠，安柠！怎么了？怎、怎么哭成那样？“
安柠一听到李佳惊慌失措的声音，立刻低头拼命忍住眼泪，却又完全克制不住。
“李佳学姐，厉乘风同学——“
安柠的声音因为哭泣而变得沙哑柔弱。
“——我……真的好差劲。我……“
“安柠，安柠你才不差劲呢。你是好孩子啊？咦？咦？“
“我……一个人像笨蛋一样，开心到得意忘形——“
李佳不知道成串的眼泪沿着安柠的脸颊滴落的原委，慌张得手忙脚乱。但是厉乘风清楚看见安柠脸上表现出接近自我厌恶的罪恶感，也了解安柠对鹿莎复杂的怒意——
因为厉乘风比谁都清楚，有时这两人将彼此身上的伤，看作是自己的伤。
“鹿宁宁……还是那么难受又心情低落，而我却……我明明一直知道鹿宁宁不可能不受伤！厉乘风同学，我太差劲了……对不起，鹿宁宁对不起——“
不管是安柠的眼泪……
或是鹿宁宁的伤……
厉乘风都想用心抚慰。并非过度自信，认为自己就是那个可以抚慰她们的人，只不过不管任何事，只要是可以做的事就必须尽力去做。他从长椅上站起来，与安柠并肩站着并拿出手帕。安柠仍旧没有回头看他，只是继续眺望着一楼广场，小心翼翼地接过手帕。
也许是因为哭泣而感到不好意思，安柠边擦着泪边别扭。李佳也难得显得不知所措。厉乘风将手肘靠在栏杆上，跟安柠一起俯视广场的溜滑梯，同时对着两人说：“——如果是这样，大家就一起送过去吧。“
安柠和李佳都一头雾水。
厉乘风对着用疑问的眼神望过来的两人说：“鹿宁宁寄了照片明信片过来，所以知道她现在的地址。'一个夏天的小月与小阳'照原本的步调完成后，要山鹿宁宁还是没办法回来，就将复制的带子送去给鹿宁宁……如果大家可以在那边一起看就更完美了，即使不行——“
为了让两人安心，厉乘风露出了微笑。
接着望向远方。
那个远方，当然没有购物中心的店铺或柱子。厉乘风想着遥远的那端，距离这里很远，但绝非到达不了的鹿宁宁所在的地方。
“——也可以采取鹿宁宁主那边和我们这边同时观赏的形式。虽然说物理上的距离十分遥远，但心的距离比实际距离更重要。用这个角度来想，边观赏边通电话，不就等于是大家一起看吗？“
而且这样一来，如果鹿宁宁不开心，这也可以成为她克服难关的勇气。因为现在正要完成的“一个夏天的小月与小阳“正是厉乘风他们四个人尽了所有努力完成的成果。
因为这是厉乘风他们——厉乘风与鹿宁宁，还有安柠与鹿宁宁之间羁绊的最佳证明。
昨晚开始大幅转坏的天气，到今天早上变得更糟了。即使从公寓到云城车站这么短的距离，厉乘风走路时也要小心翼翼的不让肩背包淋湿。因为里面装着摄影机和复制影带，还有预防万一事先烧录好的dvd等物品。牛仔裤的下摆也因此弄得湿答答。
“安柠传短信来了——“
是刚刚传来的。她说雨好像会下得更大，要小心安全。
厉乘风在车站的屋檐下收起塑胶伞并自言自语。
“——真的耶。听说下午会下更大，真的没问题吗？到了那边以后，真的找得到鹿宁宁住的别墅吗……？“
简直就像是补上前一阵子没下的雨量一样。
或是仿佛想冷却盛夏那种燃烧般的空气。
厉乘风买了来回车票，通过了剪票口。
一个人。
昨天下午，也就是中元节的第一天，在云城高中社办，厉乘风和李佳已经将“一个夏天的小月与小阳“的剪接作业做到极限的完成度。安柠前往位在隔壁镇上的养父老家拜访的途中，顺道绕过来看了一下，差不多就是那个时候完成的。虽然多少有些兴奋——
然而不像上次——第一次完成摄影作品那种雀跃的感觉。
因为鹿宁宁还是没办法说服她母亲回云城来。
所以变成要大家拿着带子去找鹿宁宁。
但是，查了车子的时刻表和转乘资讯，大概要决定行程时，正在计算时间的李佳忽然“啊“的叫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