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赵正华的真实意图
颜亿盼自上次从科技园回公司，销售部吴凡就送来了国兴的最新动态消息，询问她的意见，认定了与国兴合作还是得由她出面推动。因为认为无论是说服乔婉杭和程远，还是绑定大伯，颜亿盼都应该有方法。
可如今，颜亿盼没有办法。
因为程远在工作中很少和颜亿盼透露自己的态度；而乔婉杭更是个决绝之人，一旦想好的事情，旁人很难改变。这件事，真的不好协调。
廖森也曾说过，希望她能成为研发和营销的纽带，自千窍芯片大卖以来，二者从互不信任走向了联合，如果能良性互动，那就能减少公司内耗，让一切步入正轨。但如果依然背道而驰，矛盾再次爆发，外面盘旋的鹰隼必然乘虚而入。
大伯的野心，她当然清楚，不过，如果没有这份野心，国兴恐怕不可能和云威联合。
程远的那番话，其实还有另一个意思，因为芯片是所有项目的核心，无论和谁合作，首要因素都会考虑芯片行不行。
所以这步棋，她主“和”，与鹰共舞，一旦合作，主动权还是在云威工程院手里。
这天下午，她把罗洛和销售部重新修改的方案打印了出来，去找乔婉杭。
那天，乔婉杭把她拿到的录音转手就赠给了刘江，她心里还是有些顾虑甚至忌惮的。如果乔婉杭愿意说，她可以有所准备；但如果乔婉杭不提，她绝不多问。
她朝着乔婉杭的办公室走去，发现办公室外面多了一套办公桌椅，是新来没多久的助理。助理见到颜亿盼，站起来告诉她：“lisa在里面，应该快出来了，您可以稍微等一下。”
颜亿盼于是坐在旁边的沙发上，听到里面传来爽朗的笑声。等了大约十五分钟，她正准备走的时候，门开了，lisa从里面走出来，脸上还挂着没收拢的笑容。
乔婉杭居然还亲自送出来了，颜亿盼过去来见她，她可没这么热情过。
看来，她也开始玩笼络人心那一套了。
乔婉杭见了她，只是一挥手，让她进办公室。
办公室里的茶几上还有没收的茶具，上面有一个文件，写着：年会方案——hr 部门。
二人走到办公桌的位置，乔婉杭的神色看着有些疲惫，她抬了抬下巴示意颜亿盼坐下。
“销售这几天一直找我说国兴合作……”颜亿盼说道。
“我猜到你会过来找我问这件事，你想和他合作？”乔婉杭一眼就看出了颜亿盼的打算。
颜亿盼突然有些犹豫，要不要和她亮明立场。
“怎么不说话？”乔婉杭问道。
“赵正华这个人，并不是外界传闻的那样，”颜亿盼斟酌了一下，说道，“我们没和他真正交过手，也说不好。”
“帮我约他，”乔婉杭抬眼看着颜亿盼说道，“我当面见一见，再决定，可以吗？”
“行。”颜亿盼暗自松了一口气，没料到，她尚能听进去意见。
“你来就是要说这件事吗？”乔婉杭问道。
颜亿盼顿了顿，笑道：“没别的事了，时间约好以后，我告诉你。”
乔婉杭看着颜亿盼站起来离开，脸上难掩失落。她其实希望颜亿盼能问她刘江的事情，她替颜亿盼挡着刘江，希望她能告诉自己更多关于翟云忠死前的事情，甚至和她一起调查翟云忠跳楼的原因，但是颜亿盼不是这样的人，她有清晰的目标，凡事都向前看，也有很多界限，她不会轻易跨越。
本质上，她们两个是利益共同体。要确保的是方向一致，而不是心灵契合。
她们各自的苦痛并不相通。
颜亿盼让吴凡约见赵正华，可对方的秘书一直称：董事长很忙。
销售们对现在这个状况也是战战兢兢，担心这位行业大家长会将云威踢出ict 行业板块。
吴凡来她办公室的时候，就差哭了。
颜亿盼最终还是直接给赵正华电话。
“亿盼，你好。”赵正华接过电话，倒还是客气地问道，“有什么事吗？”
“听说大伯您最近很忙，不过我看最近有几个行业论坛您是受邀嘉宾。”颜亿盼决定不提竞标的事情，她点开自己在网上查到的高端论坛活动。
“部里牵头的活动，它要求谁上，谁就得上啊。”赵正华说道。
“那是因为您来，大家也都跟着来了，”颜亿盼笑着说道，“我每次和您的交谈都太简短，这一次想当个学生，在台下听您的讲座。”
“哈哈哈，”赵正华很受用，“那我让秘书给你找个好位置。”
“两个人。”
“好。”
颜亿盼挂了电话，感觉赵正华并不是不可谈，但结果如何，还需要考虑乔婉杭的想法。
论坛在本市顶尖大学的礼堂举办，两人来得还算准时。赵正华的秘书给她们安排到第一排的位置，参加活动的多数是行业高管。
开始前，颜亿盼还是照例和大家社交了一会儿，交换了一些名片。
开始后，乔婉杭上了两趟厕所，听了一会儿，又玩了一会儿连连看。随着大佬们开始以过来人身份奉劝年轻人吃苦的时候，乔婉杭便站了起来，往外走。
颜亿盼也只能跟着她出来了。
两人看着四周的草坪，冬季枯草遍地，空旷而萧索。
颜亿盼打破了沉默：“这种活动都是这样的，在公众面前树立威望，在上级面前表达忠诚。”
“没劲透了。”乔婉杭扭了下脖子，就往下面的台阶走去。
刚走了一半，发现身后跟来了两个人，大伯赵正华和国兴研发部的vp李琢。
他们从阶梯的中间往下走，俯视着乔婉杭和颜亿盼。
赵正华主动朝乔婉杭伸出手，说道：“翟太，百闻不如一见。”
乔婉杭不得不抬头和他握手，相比赵正华充满笑意的脸，她的态度倒是很冷淡。
赵正华大概猜到了她此行的目的，笑道：“旁边有一家不错的茶馆，坐坐？”
赵正华和乔婉杭对坐，两边坐着颜亿盼和李琢，屋内的窗户都是木制的，密封性不好，总时不时往里灌着冷风。
“赵董也在关注智慧城市项目吧？”颜亿盼见几人都坐定了，挑明了两家的来意。
“李琢前几天跟我汇报了一些情况。”赵正华说道，“你们准备得怎么样？”
“还在准备，主要看这个盘子怎么码。”颜亿盼说着。
“你们想怎么码？”赵正华看着乔婉杭问道。
“自然谁支持我，我码谁咯。”乔婉杭说得颇为轻松。
“哈！”赵正华咧着嘴笑了一声。
红茶被服务员缓缓倒入四个古朴的茶杯中，热气升腾，服务员倒完茶退了出去。
“翟太，你恐怕不太清楚这个行业的规矩，这么和你说吧，跟不跟你们云威合作不是你说了算，而是我说了算。理由很简单，因为我是集成商，这个生态圈只有我能建立。”
“可是你的研发水平达不到，芯片是这个生态圈的心脏。”乔婉杭笑了笑，“不然，您怎么会那么费心地想把云威工程院切割出来？”
颜亿盼听到这里，低头喝了口茶，乔婉杭这句话暗示了之前赵正华的背后动作，赵正华泰然自若的神色逐渐消融。
赵正华的眼睛鹰隼般盯着她：“因为这块心脏你们养不起，现在看着是很好，但这不是短跑，而是马拉松，需要长期的投入，对你们消耗很大。”
“你怎么就那么肯定我们养不起？”
“你先生，是我佩服的人，可他也没有坚持下去。”
乔婉杭定定地看了他几秒，垂眸缓缓端起了茶水。
颜亿盼担心她会把面前的茶水泼向赵正华，却见她只是把茶杯往前推了推，说道：“他即便死了，也没卖工程院。”
“你不必走到那一步，现在就可以开价。”赵正华给她续了茶，又将茶杯推了回去，说道，“当然，如果价格过高，我也会考虑换个心脏。”
“你一定要买云威的工程院？而且是从我手里？”
“对，从你手里。我会感到很荣幸。”
“真是让人受宠若惊。”
“相信我，我不喜欢毁坏，我喜欢建设，建设一个全新的世界。建设最讲究的就是集大成，讲究和而不同。”他侃侃而谈，如同对待自己的学生。
“那都不同的话，听谁的呢？”乔婉杭像是真的在请教。
赵正华身体前倾，眼神仿佛要把两个年轻女人侵吞，语气也没有那么和蔼了：“听谁的取决于双方谁更能撑，‘智慧城市’下个月就交方案了，你们没有时间了，错过了这次机会，别说建立生态圈，你们进去都困难，今后，恐怕云威只能在这个生态圈外遛弯了。”
“好……您开个价。”乔婉杭笑道。
颜亿盼紧握双拳，不可思议地看着乔婉杭。
赵正华让旁边的副总拿出纸和笔，他在上面写了一个数字，交给乔婉杭，她垂眸沉吟片刻，手指做了一个三的动作，说道：“你这个价格只能占这个股份。”
赵正华摇了摇头，一副她不懂行情的样子，他的手指做了一个七的动作，说道：“到这个比例，我的团队才有可能和你谈。”
乔婉杭把那张白纸叠好，抬头说道：“我让证券公司核算一下，尽快给您答复。”
“国兴给不出市面上的最高价，但一定有市面上最好的平台。”赵正华笑道，看不出一丝担忧。
一旁的李琢突然对颜亿盼说了一句：“颜总应该清楚吧？我们合作是最合适的。”
颜亿盼感觉有人在杀人诛心，她干笑了一声。这个李琢，她见过几次，居然有些猜不透他到底是太耿直，还是太精明。
乔婉杭笑着看了一眼颜亿盼，浅浅地，说：“她比我想得多，也比我懂得多。”
说完，她很谨慎地把那张纸放在了口袋里，离开了茶馆。
她们走出一段距离后，颜亿盼问道：“你真的要卖工程院吗？”
乔婉杭什么也没说，把那张纸撕碎了扔进垃圾桶。
“你知道吗，亿盼，”乔婉杭说道，“我过去在华尔街工作过一段时间……在那里，从来都没有温情，如果有人告诉你，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那么这个人一定是第一个要把你杀死的人。”
颜亿盼听到这句话，暗自心惊，看来真的不能在她面前主动提“求和”。
“怎么不说话了？”乔婉杭见她欲言又止的样子，问道。
“没有，”颜亿盼嘴角扯出个笑来，“现在要重新码盘子了，在想谁比较合适。”
乔婉杭无奈地笑了笑，走下面前的台阶，说道：“程远正在准备，你不知道吗？”
颜亿盼脸色有些难看，说道：“你既然知道，又何必去见赵正华呢？”
“因为你想和他博弈，”乔婉杭转头看了她一眼，说道，“你总是想着不要撕破脸，接着谈，进可攻，退可守。”
颜亿盼转脸看着乔婉杭：“有问题吗？”
“现在看清楚了吧，和这种人博弈，从来不能靠手腕，只能靠实力。”
颜亿盼听出了乔婉杭这次谈话句句在点她，她不想被当作投降主义再挨批，于是便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了。
两人上了车，车里气氛很沉闷。
司机很识趣地打开了音乐，悠扬的旋律刚响起来，就被乔婉杭要求关掉。
车里更闷了，仿佛在等一个雷声爆开，让大雨落下，冲刷掉此刻的超低气压。
直到下车，乔婉杭才开口说：“把咱们上午见的那几家企业也和程远聊聊吧。”
于是，二人便上了研发楼。
67.两手准备
罗洛、厚皮、小尹、赵工等一行人从测试室出来，都在脱防尘服，摘护目镜。
“这次电路绕线的修改效果不错！”罗洛对结果甚是满意，想鼓励团队。
“我怎么觉得这次二级缓存速度增加到3m，但是应用上没有多大改善。”厚皮头也不抬，边解鞋套边说。
“那是因为测试电脑不是那些需要大量使用存量数据的，如果集成在政府体系，他们会经常大规模调用已有客户资料，那缓存速度增加就能看出优势。”罗洛说道。
“这个道理我懂，我说的是这款芯片的应用场景，对于多数用户来说，尤其是政府客户，他们以办公为主，而我们的这个设计，不但能耗大，而且占资源。我们是不是在追求性能的道路上太极端了。”厚皮提到。
“追求性能永远是芯片的最高竞争。”罗洛解下最后一根防尘服的绳子，接着说，“先把能做到极致的做到极致，才有机会突围，剩下的可以补。”
“你定的这个方向太极端，跟小学生参加奥赛一样，某一项遥遥领先就能证明你实力了？”厚皮反驳道。
罗洛不悦，他毕竟是组长，竟然被嘲讽为“小学生”，声量也大了：“就你老成，可设计还是在条条框框里，没有突破。”
厚皮把防尘服甩向旁边的回收箱，怒骂道：“连反对意见都听不进去，还冲在前面当主设计？！”
“你们怎么还吵起来了。”小尹在一边分开了两个人，提醒厚皮说，“组长有他的打算。”
赵工过来把厚皮拉到一边，他依然不依不饶，说道：“还有，小尹，你这次调整电路布局和大家商量了吗？你随手一个‘小天才’调整，我们组改了一晚上漏洞，当英雄也不是这么当的。”
“你们之前商量了那么久，benchmark（基准）照样跑不过xtone。”罗洛也怒了。
“是我让罗洛带队改的。”程远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他们旁边，说道。
“总工，厚皮说得也有一定道理，木桶原理嘛，短板会拉低芯片的整体分值。”赵工也帮厚皮说了一句。
“木桶原理？那是用来安慰平庸者的。”程远语气倒是温和，话锋却很犀利，“这次智慧城市项目，集中把cpu速度提上来，大家都要转变思路，因为这一次，我们要和xtone正面交锋。”
众人又是惊讶，又是激动，还有长期被xtone压制的担心、紧张和不安。
正在此时，乔婉杭和颜亿盼从门外进来，刚好听到了这里。
乔婉杭上前说道：“一会儿我们讨论一下怎么搭建竞标团队吧，正好亿盼上午也收到了一些合作意向。”
颜亿盼晃了晃手里的名片夹，冲程远商务地笑了笑，程远便叫上几个人一同进了他的办公室。
程远在白板上投放了一张ppt对比图，来的人站的站，坐的坐，都盯着这张图。
“左边是国兴和xtone合作板块，周边是他们的供应链渠道，是一个商业帝国；右边是云威，我们初步的合作意向是数码中国。”程远介绍了几句。
颜亿盼把几张名片挑了出来，说道：“a1、京强、bac等系统设计公司和渠道厂商，因为做了高铁售票系统和国际物流系统，也被部里圈定了，如果我们没有入围，可以和他们合作。”
“我们先联系他们谈谈，形成方案，再说服廖森那边。”乔婉杭说道。
颜亿盼站起来把名片递给程远，程远抬手接了过来。
“这件事程院长会亲自牵头来做吧？”颜亿盼问道。
“嗯，我来。”程远说完，看了看名片，现场把名片给手底下的两位总监去联系，然后对颜亿盼说，“要有不放心的地方随时跟我说。”
“放心，怎么能不放心？”颜亿盼笑了笑说道。
一周后。
颜亿盼带着研发团队和公司的销售部及其他业务部沟通合作系统。
当完整的合作版图投射到大屏幕上的时候，下面发出了一些反对声。
“什么嘛？”
“开玩笑，把行业老大国兴踢出局？”
“我只能说，勇气可嘉。”
蒋真摆了摆手，示意大家安静，然后说道：“下周就宣布入围名单，你给的这些厂商，除了数码天下在税务系统上很成熟，有多省联动开发经验，bac的核心团队有实力，剩下几家都是新兴互联网企业，看着生意很大，研发水平跟不上，吹得比干得好。”
“我们不要他们的研发，只要渠道。”程远说道。
“京强在大数据领域上还是有突破。”另一位总监补充了一句。
“有理想可以，但不要理想化。”廖森说了一句。
显然，重新组队，他们不认可。
“国兴这几天有些松口，说可以和我们先做设计方案。”吴凡说道。
乔婉杭听到这里，沉默了片刻，看来赵正华的意思是方案可以先出，拍不拍板，看她愿不愿意出售工程院。
“一颗红心，两手准备吧。”乔婉杭沉吟片刻，说道，“我们也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廖森脸色沉沉，却也没有反对。
这次会议就这样结束了，谁也没说服谁。
“过去就是这样，两条腿，奔向两个方向。”出来后，颜亿盼说道。
“在我这里只有一个方向。”乔婉杭看着她，说道，“那条后路，就是死路。”
“你不用再强调了，”颜亿盼看着她，笑了笑，说道，“我知道。”
但还有一句话，她没敢说，就是，云威的赢面并不大。
“程远在工程院蛮有威信的，之前也这样吗？”乔婉杭走了几步，忽然问道。
“哦，他们吵架被你这个大老板看到了，”颜亿盼淡然一笑，回忆道，“其实研发之间经常会因为思路不同吵起来，总要有个人定方向，程远年轻的时候，也没那么沉稳，很嚣张的。”
“以前？研发中心有三十年了，以前是谁说了算？”
“翟董啊。”
“不是一个叫danial的人吗？”
颜亿盼背部僵了一下，然后转头看了她一眼，眉目含笑，说道：“danial？哪个danial？”
乔婉杭不想错过颜亿盼脸上任何细节一般地凝视着她，说道：“danial xu。”
“没印象了。”
“听说是个技术牛人。”
“研发部的技术牛人多了。”
乔婉杭没再追问，她看出来颜亿盼表现得很无所谓，太过无所谓，以至于像是在戒备什么。这个戒备让乔婉杭有些烦躁，在这家公司里，到底有多少人瞒着她多少事，每个人看起来都支持自己，却都有各自的打算，她甚至又怀疑起自己是不是想太多了，以至于草木皆兵。
两人分开后，颜亿盼回到了自己办公室，打开一包花茶，水开了，却迟迟没倒上，愣着神直到门口出现敲门声，是吴凡进来找她。
吴凡手里拿了一个袋子，从里面拿出一个精美的盒子。
“这是我老婆在国外买的，”吴凡笑道，“看颜总拿的包，就是这个牌子。”
“到底什么事啊？”颜亿盼并没有打开盒子，问道。
“哎，还是那件事，您知道，我们销售都是拿提成，和部里那个项目如果签约，这五年的单子都不会断。”吴凡眉头蹙着，犹豫了一下，又接着说，“我们内部其实分析过翟太和程院长的心理……翟太是不想国兴进来分利，程院长是不想国兴进来分权。”
“原来你们都很清楚国兴的打算啊。”颜亿盼仰靠在椅背上，说道。
“说来惭愧，我跟国兴的单子跟了快十年，最多算是有点了解大伯，”吴凡摇头说道，“对我们销售来说，重要的是有钱赚，至于老板是谁，干预不了。”
“我也干预不了。”颜亿盼这句话说得很真诚，“先看入围情况再说吧。”
“不是，关键是，这么玩法，国兴那边的关系就搞僵了……”吴凡满面愁容。
“那你说怎么办呢？”
“大伯想和程院长单独谈，约不上。”
“之前大伯没联系过他吗？”
“说之前……就没搞定他。”
颜亿盼想到程远之前盛赞国兴平台好，开价高，原来他还是没看上啊，表面上给廖森施压，实际上提醒了乔婉杭要留意国兴。
颜亿盼无奈地笑了笑：“他不会听我的。”
他们二人间的关系的确是公司茶余饭后的一个谈资，吴凡从她的表现来看，猜到两人关系不佳可能是真的，一时不知道怎么说下去。
“这个包我有一个同款了，”颜亿盼把包还给了吴凡，“还是谢谢你留意我喜欢什么。”
“哦，不好意思，我也不懂，要不你送别人吧，媒体什么的……”吴凡尬笑着，也不肯接，身体一直往后退着走。
颜亿盼看他尴尬又紧张的样子，也就没坚持了。
“颜总，”吴凡出门前想了想，还是颇有些纠结地说道，“我们的难处您懂吧……其实不合作也就损失点提成，我其实挺烦站队那一套，但没办法……适当的时候替我们说说话。”
颜亿盼笑了笑，点了一下头。
吴凡指的是乔婉杭那边，销售的看风向能力很强，看出廖森已然拿乔婉杭没办法了，这种双核运行的状况恐怕还要持续下去。
外部是实力的竞争，内部就是权力的角逐了。
而在权力脚下的人，只能任凭摆布。
颜亿盼此刻的立场和态度，如果被乔婉杭知道，估计又要被扒层皮。
她对乔婉杭有支持，但不是百分之百；乔婉杭对她有依赖，但也不是百分之百。
现在乔婉杭和她走得近，有颜亿盼自己的努力，也有翟云忠之前的渊源。乔婉杭能力增长很快，但性格太极端，要扛下所有，让云威真正屹立不倒，她要走的路还很长。
68.love you & good bye
任何事情的结果，有偶然因素，也有必然因素，有人为力量，也有客观力量，就如同平行四边形的角不断拉扯，而人就像被这个平行四边形圈起来的困兽，无论怎么挣扎、冲撞，最后也会随着历史洪流，被拖拽着走向不可知的命运。
颜亿盼去系统集成部开会的时候，中途突然被外面的喧闹声打断，然后一行人看到手机信息，都跑了出来，围在大屏幕前。
屏幕上安顺快递的官网界面变成了红色底，一个黑色箱子里飞出很多白鸽，白鸽散去后，最后屏幕上显示“love you & good bye”（爱你&再见）。
程远看着led屏幕，眉头紧蹙。
“全城几家快递的系统都被黑了，包括快快达、go顺，还有两家快递的客户数据都泄露了。”赵工说道。
“这句话好像在哪儿见过。”罗洛指着屏幕的“love you & good bye”说道。
“十年前爆发的传媒大亨窃听丑闻，《世界新闻报》的头版头条标题就是这个……”颜亿盼说道。
厚皮道：“这应该是传说中的假面病毒，这种病毒能直接改写后台程序，扩散性没有木马强，但是很难修复。”
“这次假面病毒比之前的升级了。”小尹已经打开了源代码，开始查看。
罗洛迅速打开自己的手机网页，查看新闻，说道：“现在四大银行都开始检测内网了，几大购物网都暂停快递服务……”
很快，就有很多公司出来澄清自己没被攻击，请用户放心。
各大技术论坛都出现了讨论，这次黑客集中攻击的都是有大批量个人信息的后台系统，而没被攻击成功的系统都有一个特点，就是采用了云威的加密芯片，或者说，采用了云威的集成解决方案。
此消息一出，网上引起了群嗨。
“最牛的还是中国制造！”
“让那些骂中国芯的人出来道歉！”
“话也不要说得太满，云威集成系统里的显卡是vidi的，美国公司。”
“fpga芯片是和以色列艾迪公司联合开发的。”
“少来，少来，cpu是云威的好吧。”
“云威为什么这么低调，不出来发个广告什么的？”
……
吴凡找到颜亿盼，倒不是让她去做广告，而是国兴邀请云威的工程师共同来做这次防病毒测试，并发布新的杀毒系统。但大家都猜测，云威不会参加，毕竟他们两家私底下还是角逐智慧城市项目的对手。
赵正华此举是打算化危为机，借此想向客户和媒体表明一个姿态，他还是行业领头羊，即便云威系统好，大家也可以共同合作。
销售当然是乐见其成的，只是，工程院那边……理论上，他们没必要给国兴站台，尤其在国兴和xtone还是战略联盟的情况下，他们即便不参与此事，名声也打出去了。颜亿盼本来想直接找乔婉杭商量，但被吴凡劝阻了。吴凡的意思是，这是个技术合作，不是商务合作，别上升到资本层面，不然事情不成，阻力先上来了。
吴凡说的确实有道理，这件事情，做得越简单越好。
颜亿盼最后选择直接给程远打电话，也没有求他，也没有给他施压，就说了一个客观理由：“这个病毒是从欧洲传过来的，在这件事上，我们要站在客户立场来考虑问题，重要的是共同解决问题，而不是谁赢谁输。”
“已经在准备了，就是一会儿他们怎么过去？”程远问道。
“让袁州送吧。”
“好，那个……亿盼……”挂电话前，程远突然说了一句。
“怎么了？”
“等问题解决再说……”
“嗯。”
颜亿盼挂了电话，出办公室的时候，发现袁州没在。
杨阳说：“他最近在和董事会的男人们练群口相声，准备在年会上表演。”
amy还酸溜溜地说：“走上层路线了。”
颜亿盼回到办公室，发现吴凡还在，他似乎盯紧了颜亿盼，恳求她说：“您亲自过去可以吗？领导们在国兴那边监测运行环境，可以见见。”
销售跟单的决心真的不可小觑，颜亿盼没有推脱。快到工程院楼下的时候，她还是有些忧心，参与这件事并没有和乔婉杭商量，这次和国兴联手抗敌，她有意忽略乔婉杭的态度。
算了，也来不及解释了。
她没有上楼，只跟程远说让程序员下来，没想到一块儿下来的还有乔婉杭。
乔婉杭走过来时，她心里莫名有些发紧，正琢磨该怎么解释这件事：这不是和国兴暗通款曲，只是未来智慧城市可能遇到状况的一次演练。
她打定主意，还没等开口，乔婉杭就先说话了：“我让司机送你们过去，稍微正式一点。”
看不出她的情绪，只稍微有些疏离感，颜亿盼提着一口气，话到嘴边又收回去了，说道：“好，谢谢。”
“这么客气呢？”乔婉杭瞟了她一眼，答道。
颜亿盼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干笑了一声，司机把车开了过来。
用了一个下午时间，由国兴牵头，云威做主力，几家公司把所有的系统数据找了回来，重新加密，颜亿盼也和一位视察工作的领导交换了联系方式。
国兴那边对接的是李琢，出来的时候，两只手一手一个搂着厚皮和小尹，像搂着自家孩子一样，说道：“云威都从哪里把你们找来的，不错，真是不错。”
颜亿盼没和他多说话，怕说多了，又激起赵大伯把工程院据为己有的决心。
一行人忙碌了一天，车在逐渐入夜的城市中行走。
下班的人们行色匆匆。
两个年轻的男孩倒在车里睡着了，无数次披星戴月，无数次跨越技术障碍，这群年轻人从未退缩。只是这几年来，他们总觉得时间不多了，明明全力以赴奔向梦想，却总是世事无常。
好在，前方有一线天光，可以让他们奋力奔跑。
颜亿盼到工程院门口的时候，看到了“云威 加密”几个字上了热搜，深觉这一趟虽然没有产生利润，但声誉价值还是有提升的，想必工程院的人也体会到合作的愉快。
她本以为带着厚皮和小尹回去能迎来大家的热烈欢迎和友好询问，可工程院的人依然是该干吗干吗，连头都没抬。
他们一行人回来还没来得及喝口水，就被程远叫去了办公室。程远靠在桌子上翻阅着项目组提交的技术方案，乔婉杭坐在沙发上，脸色沉沉。
颜亿盼心中不禁担忧是不是他们在客户那儿做得不太好。
怎么去的时候还好好的，回来的时候却变脸了。
“搞定了？”程远头也不抬地问道。
“搞定了。”厚皮憨笑道。
“这么快就搞定了？”程远镜片下莫测的眼神从文件里抽离出来，抬眼凝视着小尹。
“是他们的存储芯片加密功用的fpga（可在线编程）程序，被、被攻击了。”
小尹被他盯得有点紧张。
“哦……”程远打量着小尹的脸庞，顿了顿，眯缝着眼，寒光从镜片中透了出来，继续问道，“我问你……这个病毒，跟你没什么关系吧？”
“什么？！我？为什么？！”小尹的辩解中带着慌乱和不满，“我哪有这个胆！”
“我说没有吧，可你们程总工不信。”乔婉杭站了起来，说道，“就因为我之前找过你们，他就觉得我带着你们自导自演了这场黑客攻击。”
颜亿盼一脸惊讶，觉得他这个想法蛮有想象力的。
“没有最好。这种歪门邪道，想都别想。”程远依然不松口。
程远语气严厉，小尹吓得哆嗦了一下。
“这种国际病毒，谁敢引入啊？”颜亿盼听到这里，也走上前半边身子挡着小尹。
“这事儿你不知道？”程远又看向颜亿盼。
“我知道什么？”颜亿盼迎着他的眼神。
程远的手轻轻拍了一下颜亿盼肩膀，示意她让开，然后又看着小尹，笑了笑，指着他说：“这臭小子没毕业就被招进来，是因为高中时攻击过我们的系统，是个解码高手，也是加密天才。”
乔婉杭夸道：“哇呜。”
颜亿盼附和：“厉害厉害。”
厚皮道：“牛人就在身边！”
“我这不是在表扬他！”程远站直了身体，感觉带偏了方向，有点压不住火。
小尹脸通红，不停地摆手说：“我不会，不会的，我不会折腾大家的。”
“这本来就是一件好事，您之前不是说过，客户需求也会变，过去客户的第一需求是性能，现在变化了，安全性更重要。”厚皮居然有些自豪地说道，“而安全性，正好是我们最强的地方。”
“打住！”乔婉杭右手一抬，拦着厚皮说下去，说道，“就因为这个，还有那个热搜，到处说加密最强的是云威，他认为我们在改变客户需求，让需求对我们有利。”
厚皮突然意识到程远为什么会这么想了，赶紧不说话了。
“不要以为凭借几个人，几天几夜的冥思苦想，然后来个灵光乍现的方案就能赢了对手，就算赢了，也只是一时的。”程远扫了一眼惊魂未定的大家，说道，“在这个领域，没有经过团队长年的积累，没有经历过失败、失眠，甚至推翻一切的自我否定都无法形成突破重围的技术。”
“我记住了。”厚皮看着程院长，不满转变为思索，顿了顿，大声说道，“不过，总工，是您提出先解决最重要病毒的80%，实现核心修复，剩下的20%在以后的迭代设计中逐步解决，为我们以后和智慧城市的合作铺路。如果真是我们黑了人家系统，您也脱不了干系啊。”
“就是。”小尹也低头附和。
“什么？”程远被他们气笑了，之前豪情万丈的人生金句瞬间被冲垮了，感觉像遭遇儿子们顶嘴的老父亲，说道，“我都成黑客头子了？！”
程远一摆手，不想被群起攻之，把他们都轰走了。
“这程远，够可以的。”乔婉杭出来以后，松了一口气。
颜亿盼突然笑了一声。
“你笑什么？”
“能让你紧张的人，我还真没见过几个。”相比之前的谨小慎微，此刻颜亿盼感到了一丝轻松。
“真别提了，把我叫进去一顿夺命连环拷问，我是第一次被人问急了，最后我吼了一句，‘我是股东！你没搞错吧？！’”
颜亿盼听到这里笑得更大声了，完全止不住，她简直无法想象这两个人对决居然会是这个样子。出了研发楼大门，她好不容易让自己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说道：“我说过吧，他就是这样的人，挺嚣张的。”
“不可理喻，你怎么忍得了这种人？”
颜亿盼听到这里，摇头笑着，其实她感觉训人的程远有点可爱。
“要说起来，这里的气氛是真的好，”乔婉杭露出了笑意，“你没发现，他下头这些人也都挺敢说的？”
颜亿盼点了点头，说道：“不过，这个黑客，算是个助攻吧，我们的赢面确实大了些。”
“原来你还不信我们能赢，”乔婉杭瞥了她一眼，见她要辩解，抬手阻止了她，“就算没有这事儿，我也觉得能赢。”
“为什么？”颜亿盼倒是有些纳罕了。
“我在这里工作了一年，我从来没见过一个团队这么有活力，又这么齐心。就这里……不但是云威的心脏，还是翟云忠跳动的心脏，”乔婉杭抬手指了指身后的研发大楼，决然说道，“我不可能把它让给别人。”
颜亿盼发现乔婉杭看着很强势，其实内心没什么安全感，她问了一句：“一年时间，你和这些工程师都打成一片了？连程远都怀疑他们会听你的。”
“嗯，就是找他们做了一点事。”乔婉杭语气忽然又有些发闷，也没多解释。
颜亿盼也不再多问。
“亿盼，你也看到了。”乔婉杭顿了顿脚步，说道。
“什么？”颜亿盼感到耳边灌了风，侧过脸时，看到乔婉杭额前的碎发在眼睛边飘飞，陡然间想到媒体第一次拍她时的那张照片，或许当时墨镜下就是这样一双眼睛，迷茫而不甘。
“不管你愿不愿意，大家都把你和我看作是一伙儿的，这次病毒，明明是一次意外，看着却像是我俩里应外合搞出来的名堂。”乔婉杭话说得轻巧，眼睛却在观察颜亿盼的反应。
“他们怎么想的无所谓，我们心里清楚就好。”
“清楚什么，”乔婉杭看着颜亿盼挑眉笑道，“清楚我们不是一伙儿的，还是清楚我们没有搞名堂？”
身后的路灯半明半暗地落在颜亿盼脸上，她露出意味不明的笑容，反问道：“你要我怎么说？这件事，我只是做了该做的。”
“做了该做的……”乔婉杭冷哼了一声，错开她往前走去。
颜亿盼猜测，乔婉杭还是有些介意自己不打招呼就答应和赵正华合作解决问题。
身后大楼的灯驱赶了逐渐漫上来的夜。
二人一前一后踏夜而行。
69.试探
云威是否可以入围智慧城市竞标的消息并没有传来，内部怎么也打听不出来，只能在各种猜测和担忧中等待官宣。
研发楼的二层，罗洛正在秀他新买的手机，对它赞赏有加：“xtone的图形处理又上了一个台阶，像素已经达到了3600万。”
这款手机集成了xtone的高性能移动芯片，新闻报道，国兴发布新款手机的当天，专卖店被抢购一空。厚皮一边拨弄着手机一边说：“我还是觉得安卓系统用不惯。”只听到“叮”的一声，手机屏幕弹出一条微博。
“哇！厉害了！”厚皮喊道。
新闻标题是：云威跨越技术鸿沟，多省联动数字教学。
另一边，颜亿盼接到通知，领导计划下个月来参观云威，主要原因是之前颜亿盼团队做的编程大赛里，乡村小学和城市小学进行了联动，让乡村小学享受到同样的数字教育机会。
除了部里点名表扬，教育部门也将这个项目做成了典型案例，在多地推广。
有心摘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这一周，云威发生了一些变化，战略沟通部恢复了过去的热烈忙碌，一向笑容满面的袁州居然开始紧张起来，一贯小心翼翼的amy反而是笑容满面的状态。
颜亿盼把吴凡送的包给了amy，她最近的工作热情见长，作为编程大赛的项目经理，她忙得风风火火。
公司里挂出了红色条幅，写着：欢迎领导莅临指导。
袁州是接待高手，他带着团队甚至推演出活动的整个流程，引导员应该站在哪一侧做引导，届时灯光要怎么打才能不刺眼。
乔婉杭穿着职业套装在门口迎接。当天天气极寒，天色还阴沉沉的，lisa多次劝乔婉杭进去等，乔婉杭依然没有动，这是诚意，不容马虎。
乔婉杭问道：“亿盼呢？”
lisa也在找人，发现颜亿盼在门口和it部门调试led屏幕。曾经embrace the world（拥抱世界）的标语换成了“信息科技服务于民”。
袁州接到电话，领导的车已经在路上，很快就过来了。
恰在此时，公司楼下的一扇展厅的侧门进来了三个人，其中一人正是刘江，旁边还跟着保安，那保安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一脸惶恐地四下看着。此刻，他们也望向颜亿盼这一边。
颜亿盼摆脱人群走了过去，笑着迎上这几个人，问刘江道：“怎么了？”
刘江说：“我只是过来看看，主要是公安局的同志在调查前不久假面病毒的入侵案件。”
过来看看，颜亿盼显然不信，她看着刘江，这时他身边一位穿着便装的男士亮出了证件：“我们过来了解一些情况。”
“哦，”颜亿盼将目光转向警察问道，“我们公司参与了那次杀毒和系统重建，是有什么问题吗？”
“没什么问题，我们在查这次病毒的来源，想和你们的技术人员聊聊，看能不能发现什么线索。”一位警察说道。
颜亿盼看他们几人都是公事公办的样子，便带着他们往工程院去了，没有惊动程远，直接联系了厚皮和小尹。
两位警察和两位工程师就在办公室聊了起来，颜亿盼听他们说的全是那天病毒代码的问题，与自己无关，便又出来了，往大会议室走去，想看看汇报内容准备得怎么样了。
快到的时候，发现刘江也跟着过来了。
“你们十年前的研发资料还能调取吗？”刘江在她身边问道。
“十年前？”颜亿盼侧过脸看他，“那要问技术人员了……和这次病毒事件有关吗？”
“看了才知道。”
“你别诓我，我又不是犯罪嫌疑人，”颜亿盼笑道，“这病毒不是云威弄出来的，也没入侵云威，你要云威的研发数据干什么？”
“我是真的好奇，为什么单单云威对这种病毒免疫。”
“你不会怀疑是云威‘投毒’吧？”
“这种事……让信息科去查吧，我更关心你们董事长的死。”刘江知道颜亿盼一向通透，懒得虚与委蛇，说明了来意。
“要从十年前开始查？”
“不行吗？”
“不是不行，就是没工夫陪你查。”
“你知道公民有配合调查的义务吧。”
“配合调查可以，”颜亿盼心下不满，也不好发作，低声说道，“现在不是时候吧？”
“这就是最好的时候，你们的信息科技是服务于民，这可是颜总刚刚亲自挂上去的标语。”刘江说完抬手看了一下手表，“哦，领导快来了。”
他这么说着，却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颜亿盼实在不愿意让别人看到他们这里还在接受调查，两人一时僵持不下，气氛很僵。
你看我，我看你，都不说话。
他们的对面是要向领导汇报的地点，刘江瞥了一眼里面正在筹备汇报内容的程远，问颜亿盼：“那是工程院的老大吧？”
颜亿盼心下一紧，一时没想好怎么才能摆脱这种穷追不舍的调查。
玻璃墙内，程远注意到外面这种微妙的情况，便出来了。
刘江倒一点不认生，上来就伸手和程远一握，说道：“检察院，刘江。”
“工程院，程远。”程远也和他握了握手。
“程院长，刚刚我向颜总了解情况，但这些估计还是您更熟悉，我长话短说，我们也做了一些调查，听说十年前，一个叫徐浩然的高工领导的团队全员被开，我们很好奇中间发生了什么。”
“这个我确实不太清楚，我来以后重新做的研发策略，更偏重消费领域。”程远回答了一句，“您在调查什么，我方便问吗？”
“哦，就是学习。”刘江说道，“我们什么都得学，比如十年前您进入工程院以后，研发方向有什么变化吗？”
“那调整得太多了，不知道从哪里说起。”
“能不能从一个叫danial xu的离开说起？为什么你取代了他？”刘江眼睛明亮无比，很认真地请教着。
“那我不是特别清楚了。”程远摇了摇头，看了一眼颜亿盼，又看了看刘江。
颜亿盼脸色红一阵，白一阵。
“那可惜了。”刘江一脸遗憾。
“那您一会儿可以听听汇报，会讲这三十年的历程。”程远说道。
“那行，不会影响你们吧？”刘江笑道。
“应该不会。”程远说道。
颜亿盼此刻的脸色并不好，看了一眼程远。程远神色很淡漠地笑了笑。
“还有，我想请教一下，为什么你们做的系统加密性这么强，我看外界称你们是打不破的次元壁？”刘江继续说道，吹捧中，带着一丝狡黠。
“这也是被攻击次数多了，形成免疫力了。”程远笑了起来。
“你们最近一次被攻击是什么时候？”刘江问道。
“这怎么说呢？病毒试图入侵是常有的事……有时候一分钟都能有好几次，不过是进不来而已。”
“哦，我的意思是，攻击成功的，您不是说免疫力提高了，那肯定也是有感染的时候。”
“有的。”
“近两年有吗？严重的……”
“近两年？我可能要查一下记录。”
“我现在能跟你一起去查吗？”
“现在恐怕不行。”程远看了看颜亿盼。
“是的，一会儿要汇报了。”颜亿盼立刻说道。
这个时候，罗洛推门出来对程远说道：“总工，您再看一下最后版本。”
程远朝刘江说了句“失陪”，便抬脚离开了。
“那边有个休息区，你可以在那里待一会儿，我得下楼接人了。”颜亿盼指了指会议室旁边的休息区，那里有抱枕，还有躺椅，专门给员工放松用的。
刘江扯出个笑来，没再继续跟着她了。
另一边的云威大厦，几位大股东和高管也都从楼上下来了，站在门口等候，包括永盛的keith和chris、翟云孝、翟云鸿、翟绪纲、廖森、汤跃、项总等人。
袁州立刻迎了上去，轻车熟路地跟大家打着招呼。看来，之前他和这几位股东练习群口相声还是起到了作用。
此时，浩浩荡荡的车队从花坛处环绕进入云威。大门前，乔婉杭和廖森一左一右带着一行人上前迎接。
乔婉杭带着大家参观工程院的实验室、风淋室、测试中心。
到了四楼，则由颜亿盼带路。她明明演练过，最后还是忘了去图书室，直接去了大会议室。程远当时还在和同事讨论问题，他看队伍过来，也反应及时，带着大家鼓掌欢迎后，就让领导们坐下，讲解了云威的研发目标和研发成果。
罗洛讲了研发的产品特性。
程远做了一些补充和概括：“云威的研发部到今天有三十多年的历史，从最初的研发合作，到现在的独立开发，从工控b端，到全线c端消费电子产品研发，我们走过很多弯路，好在越是走在弯路上，也越是发现了创新点……”
最后，研发部门简单做了智慧城市项目规划的讲解，全程看起来无缝衔接。
廖森一语不发地听着，听到他们计划和数码中国等企业共同合作时，脸色却并不好。
袁州坐在chris身边，还替他做起了翻译。
刘江也坐在角落里认真地听着。
领导对身边的人说：“这次智慧城市项目，重要的就是，每个企业都有一颗服务人民、建设祖国的心。”
乔婉杭坐在后面听到，心中像吃了定心丸一般。
讲解结束后，程远陪同领导参观了展览室，讲解了云威这几年研发的路程，待工程院参观结束，因为廉政，大家就一起到负一层的员工自助食堂吃午饭，感受公司餐饮文化。而正在这时，她看到刘江和两位警察都跟着程远去了旁边的机房，大概是继续上午说的调查。
杨阳先下去让人隔出一个预留空间，amy和袁州引着领导坐电梯下了地下一层，颜亿盼带着股东们走楼梯下去，收到程远的信息。
程远：“没按流程来？”
颜亿盼：“没有。”
程远：“没什么事吧？”
颜亿盼：“没事，你那边呢？”
程远：“就是要了一些资料，也不知道要做什么。”
颜亿盼看着信息，皱了皱眉。
乔婉杭过来，领着一众股东往食堂走，颜亿盼看乔婉杭走近，便错开身，照顾走得慢的股东。
乔婉杭看颜亿盼今天一上午状态都不对，也没深究。项总不知何时走到了她身边，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从前门穿过小林子往下沉食堂走去。
项总感叹道：“现在的工程院真是青年才俊，藏龙卧虎啊，这个程远也就三十来岁吧，讲得多好啊。感觉时间过得好快，那时做汇报的是徐浩然，也是总工，当年四十多了，也讲得很好。”
“徐浩然？”
“嗯，哈佛毕业的，被挖过来，后来好像又去美国了。”
“英文名是不是danial？”
“好像是，我对他印象还不错，之前研发部就是在他手里建立起来的。”
“哦，最后为什么走了？”
“哎，当时翟云忠董事长直接开的人，还有他手底下的亲信，一个都没留。”
“是他们做错什么事了吗？”
“不知道啊，可能就是没有研发成果吧。”项总摇了摇头，又想了想，“也有人说是给程院长清障，处理这件事的还是他后来的老婆。”
“颜亿盼？”
“是呢，你看她现在总是笑盈盈地，谁见了都觉得亲切，那个时候，她就一刚毕业的小姑娘，也不怕得罪人，处理这件事，真是铁血手腕呀，不到半个月都签了遣散合同，还没一个人敢在媒体面前喊屈，从那以后，就被重用了……是个人才，现在的工程院比那时好太多了，从人员配置到成果产出，牛大了。”
项总竖了个大拇指。
乔婉杭听完，勉强笑了笑，穿过幽暗的过道时，她闭了闭眼，感到有些眩晕和恍惚。一直到进入人声鼎沸的食堂，她才缓过来。
但不知为何，看他们每个人的脸，她都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他们像在笑，又像在生气。
下午，小学生编程大赛预赛在云威一楼临时机房开始。他们把领导送走后，乔婉杭就上了楼。
乔婉杭坐在办公室里发了好久的呆，看着柜子里放着的那片苗绣，有些失神。
一直到下班，她看了看时间，才拿起手机。
“黎叔吗？”她给远在美国的黎坤去了一个电话，“帮我在美国找一个人。”
“谁？”
“他叫徐浩然，danial xu，哈佛毕业，十年前在云威工程院工作。”
“……翟太，先不说这人会不会用中文名，断联时间久……”黎叔说话还有些犹豫，乔婉杭看着窗外灰蒙蒙的远山，耐心地等着他说下去，“您应该最清楚了，美国对个人信息保护很严格，如果他身上没什么官司，很难查到，您不要抱太大希望。”
黎坤在美国掌管一家大型法律事务所，但并不代表他可以越过法律获取个人隐私。
挂了电话以后，乔婉杭又拿起那张画有青松的书签，反复翻看，清隽的字，悠远的画境。
一切依然没有头绪。所有人，知道的，不知道的，都统统在她面前竖起了高墙，任凭她在高墙内无望地反复敲打挖掘，也不会施以援手。
她忽然拿起丈夫留下的那本书，砸向前面的玻璃柜，砰的一声，玻璃碎了，噼里啪啦地落下来，那幅苗绣也跟着落了下来，凄凄惨惨地被压在一堆玻璃碴下。
70.就你委屈！
今年的雪来得有点晚，到了十二月的傍晚，才飘出点雪沫。云威楼下的路灯亮了起来，迎接圣诞的彩灯也亮了起来。雪在半空中起舞，四周晦暗，唯有那些晶莹的星星点点在肆意跳跃。
每年的十二月到来年春节，云威楼下都是变着法儿地换彩灯装饰，从三层楼高的圣诞树上挂满蓝白色的彩灯，到挂在门前红彤彤的元旦灯笼，再到即将上场的春节焰火灯光秀。
在整个市区的街道里，这家高科技公司总是呈现出一派繁华美景，让人流连忘返。
圣诞、元旦、春节……那些在别人脑海里欢快的时节，在乔婉杭这里就如同这随意飘散的雪，冷不丁落在了人脸上。
冰冷、刺痛，又捉摸不定。
活动结束，一楼的工人们把所有的欢迎条幅、花篮和红色地毯收起来。
乔婉杭走下楼时，看到颜亿盼正在那儿给amy签活动单子。
有人过来问她：“圣诞树的灯要亮起来吧？”
“开，让灯亮起来。”
眼前的圣诞树和周边一些树苗的彩灯都亮了起来，倒映在白雪上，熠熠生辉。
颜亿盼笑着朝工作人员挥手说道：“下雪了，早点回去，大家辛苦了。”
众人也都和她挥手道别。
繁华过后，寂静无比，只有风雪声潇潇入耳。
一朵鲜红的玫瑰落在莹白的雪地里，大概是撤花篮时掉下的，一两片花瓣散落着，极艳又极惨，看得格外惹人怜爱。颜亿盼缓缓走了过去，弯腰捡了起来，靠近唇边闻了闻，寒气让花香更盛，抬头时，发现一把黑伞撑在她头顶。
转过身时看到的就是乔婉杭那张笑脸，很落寞，让颜亿盼不禁一怔。
“徐浩然，你认识吧。”乔婉杭靠近了她，在她耳边问了一句。
“我就知道，”颜亿盼看着她，无奈一笑，“你不会放弃。”
“为什么骗我？”
“你既然知道我认识他，也就必然听说了一些我对他做的事情，不会是好听的话，又何必让我再去多说。”
“他和翟云忠后来一直有联系。你知道吗？”
颜亿盼听到这里，也愣了一下，说道：“我不知道，他走的时候，翟董非常绝情，要不然，我可能会处理得更柔和一些。”
“你知道他去哪儿了吗？”
“美国吧。”
“十年前发生了什么？”
“我不知道。”颜亿盼声音很冷。
“怎么，怕被连累？”
“要怕，就不会把你送到工程院去；要怕，也不会把录音给你。”颜亿盼漠然一笑，转而走出她手中的伞，说道，“只是，我没有料到，你那么信任刘江。”
“我不是信任他，只是，我相信他是最接近真相的那个人。”
“真相？”颜亿盼冷笑了一声，说道，“谁在乎？”
乔婉杭的心脏骤然一凛，神色变得凄然，见颜亿盼要走，不禁说了一句：“我在乎！我在乎……”
祈求一般，让颜亿盼一时顿住了脚步，她很少见乔婉杭这样。
“乔，睁开眼看看这里，”颜亿盼回头，抬手指了指刻着云威集团四个字的梯形大理石，“这个圣诞，没人再设吊唁台，董事会新年致辞，也没人再提翟董的理想，年会停了一年，下个月就照常举办了。你在乎又有什么用？大家都在往前走，就你还留在原地。”
是的，只有她，留在了原处。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她所有想做的都是在踏着翟云忠的原路走，除此之外，别无他路，哪怕尽头是同样深不见底的深渊。
从来不在人面前落泪的乔婉杭，此刻骤然崩溃，眼泪突然流了下来，冷风吹来，只觉得冰凉入骨。
“是！”乔婉杭喊道，“就我在原地，你们都清楚自己要什么，我说过，我能给你的，我都会给你，可你有没有考虑过我的处境？！停下来，听听我的诉求！”
“你说过，你来这里，谁也不相信，谁也不原谅，别忘了自己说的话。”颜亿盼居然并没有为此心软，“你总说我喜欢权衡，考虑的就是自己的位置，没错，你说的一点没错。你也别以为就你忍辱负重，就你委屈，觉得自己可以是逆袭的大女主，大杀四方，不可能！这个行业残酷的地方多了。今天你为他哭，明天你就得为自己哭。你凡事出发点考虑都是自己内心好受不好受，丝毫不考虑这家公司的真实处境。你说你难，你告诉我，这里谁容易？！”
颜亿盼大概也是这段时间忍了太久，完全不受控的话脱口而出。
“你让我怎么办？让我怎么办？怎么走出这个地方？马上又是圣诞节了，怎么办！”乔婉杭显然也失控了，指了指翟云忠跳楼的地方，“我每天都要从这里经过，你要我怎么忘记？我忘得了吗？我忘不了，也走不出去！”
颜亿盼闭了闭眼睛，雪越下越大，她说道：“这里不是你复仇的地方，做企业不要感情用事。”
乔婉杭留在原地，泣不成声。
颜亿盼最后劝道：“回去吧，我答应过他的事情，我会做到，别的恕我无可奉告，也无法奉陪。”
颜亿盼说完走向大门，低头时，才发现自己手上那朵玫瑰的刺早已扎进了手心，几滴血在手心里蔓延。
远处缥缥缈缈传来圣诞音乐，但细听又不像，很哀伤。
天边一片鱼肚白，却并没有带来温暖。
天微明，头顶飘着雪，那雪落在了颜亿盼的身上，她只穿了一件极其单薄的红色长裙，雪落在她脖颈处，她感到了寒意。
她意识到自己站在了云威大厦的楼顶上。
翟云忠站在天台边，笑得很亲切。她恍惚间有些委屈，却无处诉说。
翟云忠向她招手：“过来，亿盼，有一件事你还没告诉我吧。”
颜亿盼犹豫要不要过去，那里看起来很危险。
忽然间，整个大厦好像往前倾斜，她控制不住地往前走，像随时都要跌落一般。
翟云忠见她走近却什么都没说，就往后仰去。
她看着他坠落，那张脸，竟然是乔婉杭，她太过平静，反而生出了诡异的气息。
在一阵心口的痉挛中，颜亿盼从床上惊醒过来。
昨晚和乔婉杭争执以后，她入睡艰难，睡着了以后又极其不安宁，此刻，胸口的烦闷依然没有得到缓解。
手心的伤口生疼。
颜亿盼起身走到卧室旁边的书桌旁，书桌靠近阳台，外面的灯光和月光混合着，落在白色的书柜上，她打开书柜下的双开木门，下面叠放了一堆新旧的书籍，从最靠里面的位置抽出一本书。
书里泛着一股陈腐的味道。
那是一本极其老旧的英文书verilog hdl ，书籍还未完全抽出时，带出一张折叠的a4纸，上面是一份《开除报告单》。
报告单上面写着：
研发路线调整，撤除原芯片研发a、b、c组和测试a组。
翟云忠
2010年3月18日
字体为行草，落笔有力。
报告单下面写着：
云威高层执意选择成为孤岛，不出十年，必将消失于ict行业。同意全组离开。
徐浩然
2010年3月22日
字体偏向隶书，但有些凌乱。
最后一行写着：
团队共73人，已全部签订离职协议和保密协议，离职日将不晚于4月20日。
颜亿盼
2010年4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