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尚对她点了点头,请他们三个都到外间去。他自己则是走到了林黛玉榻前,伸手在她额头上拍了三下,笑道:“绛珠仙子,尔劫数已过,今生必然美满,还不愿醒来吗?”
话音刚落,脸颊潮红的小姑娘猛然睁开了眼睛,目光中透出的却是暮年之人才有的沧桑和睿智。
迎面看见一个和尚,林黛玉大惊失色,脱口道:“你是何人?如何进了内院来?”
和尚哈哈笑道:“庄周蝶梦,蝶梦庄周。真耶?幻耶?哈哈哈哈哈哈……”
笑声戛然而止时,和尚的身形也如烟雾般虚化而去,仿佛从来不曾来过。
林黛玉怔怔许久,刚要张嘴呼喊“春婵”,猛然发现头顶帐子的花纹熟悉又陌生,全然不是自己睡前那一顶。
“这是怎么回事?”她忍不住低声问道,却又在下一刻惊讶非常,“啊?我的声音怎么变成这样了?如此稚嫩,倒像是樱姐儿小时候。”
等等,樱姐儿小时候?
她忙抬起手,当白皙娇小的嫩掌映入眼睑时,她才悟透方才那和尚离去时所言:庄周蝶梦,蝶梦庄周。真耶?幻耶?
难不成,我是入了幻境?
正自茫然间,三个熟悉的人影从外间冲了进来。她只来得及愕然喊了一声“娘”,就被扑过来的贾敏抱了个满怀。
“我的玉儿呀,你总算是醒了。这些日子,真要吓死娘了!”多日的担忧聚集在一起集中爆发,贾敏终于忍不住痛哭失声。
林黛玉被迫窝在母亲怀里,感受着母亲躯体的温热,鼻间萦绕着独属于母亲晚年的温厚香气,她忽然间便湿了眼眶。
母亲贾敏出身荣国府,又是生长在家族最为繁盛的时候。母亲乃是根基深厚的史侯府千金,将她教得风雅清傲。
什么琴棋书画,什么诗词歌赋,乃至调香、插画、煮茶品茗,都不过是她闲暇时的玩乐之物。
贾敏年轻时是极爱调香的,用来熏染衣物的香料,几乎每隔三天就要换一次,次次都是她亲手调出的新品种。
可是,等到她四十多岁时,多年无子带来的压力让她再无心于此,身上沾染更多的,就是拜佛时用的檀香。
这也是林黛玉最为熟悉的香味,混合着贾敏身上独有的体香,共同构成林黛玉记忆力名为“母亲”的气味。
“娘亲,真的是你?”她颤巍巍地在母亲身上摸索着,忽然又抽出手来,在自己腿上狠狠掐了一下。
随之而来的尖锐疼痛非但没让她觉得难受,反而生出了一股难以言喻的狂喜。
“真的是你,真的是你!”她挣扎着从贾敏怀里出来,猛然扑到惊愕的林如海怀里。
林如海下意识抱住女儿,心惊肉跳道:“哎哟我的女儿呀,你可安稳些吧,摔到了可不是玩的。”
可林黛玉却是又哭又笑,如颠似狂,抱着父亲的脖颈大喊道:“爹也是真的,爹也是真的!”
林如海夫妇更是惊恐,王妈妈跺脚骂道:“遭了,叫那和尚把大姐儿给看坏了!真是遭瘟的和尚,挨千刀的秃驴,竟然欺到咱们府上来了!”
骂着骂着,又忍不住捂着脸哭道:“我可怜的大姐儿呀,怎么就这么命苦?神仙菩萨们都开开眼吧,那么好的姐儿,你们都保佑她吧!”
此时,林黛玉已经缓过来神来,见王妈妈如此,不禁尴尬脸红,忙道:“王妈妈,我已经好了,那位大师就是神仙菩萨派来的高人。”
王妈妈的哭声戛然而止,猛然盯着黛玉看了片刻。见她神情清明,说话也调理明晰,果然是好好一个人儿。
这位奶妈自来就脑子简单,年纪越大就越是糊涂软弱,本就是个没主见的人。
方才黛玉不好,她就觉得天要塌了;如今看着黛玉又好了,她立刻就欢欢喜喜的跪谢起满天神佛来。
但无论是林如海还是贾敏,都不像王妈妈那样好糊弄。他们都看出了女儿的异样,也并不信她嘴里的“好了”之言。
贾敏柔声对王妈妈道:“大姐儿刚醒,想来是饿了。劳烦王妈妈去后厨,给她熬一碗燕窝粥来。”
林黛玉下意识道:“不要燕窝,要银耳。”
贾敏笑着看了她一眼,改口道:“好,就要银耳,熬一碗银耳红枣粥,那个最是滋补气血的。”
“诶,诶,老奴这就去,这就去。大姐儿就爱我的手艺,我一定亲自熬。”王妈妈得了差事,欢欢喜喜地去了。
室内的氛围也一下子沉静了下来。
贾敏抱着黛玉,把她放在床上坐好,笑眯眯地问:“玉儿,你有没有什么话想对爹娘说的?”
林黛玉正色道:“自然是有的。”
第156章 坦诚
林如海夫妇对视了一眼,贾敏坐到了女儿身侧,轻轻揽住她,柔声道:“玉儿不着急,慢慢说。”
女儿醒来之后的变化,那三岁幼童绝对不会有的成熟神情,还有这些日子她照顾女儿时听到的那些乍一听奇奇怪怪,仔细思索便细思恐极的梦话……
这些足以让聪慧的贾敏隐约意识到什么。
可毕竟从来不曾经历过,她只是模模糊糊有一些感觉,更具体的却是半点都没有。
至于说“借尸还魂”?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母子之间那种说不清、道不明,却又实实在在存在着的联系和感应,让贾敏非常确定,在自己眼前,被自己揽在怀里的,就是亲生骨肉林黛玉。
因而,她更多的是猜测女儿在梦中得到了什么奇遇。就像是古人传说里的梦中悟道一般。
面对疼爱自己的父母,林黛玉并未遮遮掩掩,而是开门见山道:“爹娘都是饱读诗书之辈,当知晓‘庄周梦蝶’的典故。如今女儿的情况倒是与庄周类似,却又绝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