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静的修道院里传出一声钟响,打断了埋头静静祈祷的布鲁诺的思绪。
他抬头望了眼带领修士们做早课的格莱利修士,对方注意到了他的眼神,朝他摇了摇头。
于是布鲁诺转头看向修道院的门口。片刻后,他回过头,低下头闭上了眼。
布鲁诺·冯·莱卡恩。这是他进入修道院前的名字。
作为莱卡恩家族的小儿子,不被家里任何人期待的诅咒的孩子。
布鲁诺一直都对自己的身份有明确的认知。
他从小就明白了一些事。在这个世界上有着一些潜藏的规则,只要自己遵守它,他就可以安心地生活下去。
比如说,要是他的父亲从他的身边经过,他就必须低下头不让自己的脸正对向对方那张对自己充满失望的脸。
比如说,要是自己的妹妹在草地上玩耍,他就只能远远地看着,就算对方和他打招呼,他也只能冷着脸拒绝。
比如说,要是家里的下人在议论着他的事,他绝不能上去和他们争论,顶多只能去房顶上放松一下心情。
而在他离了家门进入修道院之后,这样的规则变得越来越多。
晚上10点之后不允许出门。
不能去串修女的宿舍。
不可以非议卡特院长包养情人的事。
虽然这件事大家都在调侃。起因是某一天院长包养的情人跑到修道院里闹了起来,对方想要钱想跑去贸易城市德莉希亚做生意,她看上了院长的财力,认为自己能从修道院院长这里敲一笔。
然而这件事很快被掩盖了下去,那个情人被监察院的人抓走当成了间谍处理。当然对于院长有没有包养情人大家都是心照不宣。而院长也在这件事情后对于类似的事处理得更加小心了,没有再出现跟上次情人跑来修道院里闹那样的事件。
当然这些事都与他无关。不过是茶余饭后修士们的谈资。他们也总是会偷偷讨论关于玛利亚修女的胸部,或者是露西娅修女那长袍下若隐若现的细足,这是亘古不变的男性永恒的话题,除非是像格莱利修士那样把身心全部奉献给了主的苦修士,才会对这类话题不感兴趣。
毕竟,修道院里的贵族其实不算少数。很多贵族都把修道院当做避风港,把家里的人送到修道院躲避一时的灾祸。
他也算是当中的一人。
只不过他更像是半永久地被家族给放逐了。
他对于自己的人生报持悲观的态度。
唯一会对自己友善的家里的一位仆人,从别处听说了那位仆人是自己母亲还在世时侍奉她的其中一人。
他没有见过他的母亲,他的母亲在他出生的那天便难产去世了。
父亲听说后大发雷霆,将家里的东西砸了个遍。
他生活在家里的那段时间能感觉到自己的父亲并不喜欢自己,或许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父亲很爱母亲,但父亲并不爱他。
父亲从来没有抱过他。
他总是用严厉的语气规训自己的行为,用失望的眼神来代替言语。这让自己在家里的日子难熬得像是被放在烈日下炙烤。
直到有一天,他被一伙盗贼给绑架。
那位仆人联系骑士团的人解救了他。
而父亲在事情结束后才知道这件事,他当时只是愣了一下,却什么也没说。
在那之后是难得的父亲没有看管他的日子,父亲只是一直显得很忙。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段时间,有一天仆人突然过来通知他,他被他家族的人要求加入修道院。隔天,他就被人从家里带走了。
在那期间他一直都保持着沉默。他也不会被允许有多余的想法。
来到修道院以后的日子,比自己想象中要好过多了。
除了跟家里不一样偶尔要干点体力活,他们要帮修女锄地种地。
有些人仗着自己贵族的身份也会指派别人帮他干这些事,修女们虽然心里不屑,但嘴上也不会去说。
他从来不会做这类的事,并不是因为他天性爱吃苦,而是因为他明白自己的身份。在修道院里秘密是藏不住的,一旦一个人的身份过去被暴露,那隔天就会传得众所周知。
也只有主知道这群被刻苦的生活所压抑的人所能爆发的八卦能量能有多强烈。
甚至有些修士还会偷偷去私人浴场,与其中工作的女性通过交易获得不一样的服务。
总是能听到一些贵族修士在谈论这些事。从内心来说,他也不是不好奇他们说的服务,只是他没钱,跟那些平民修士没有太大的区别。
所以他只能故作正经。保持一个正直的好人设。
在修道院里他非常羡慕从贫民区进入到修道院的一个人,那个人甚至还算不上是修士,只能算是门童。但就是这样一个人,总是能讨得修女们的欢心,把修士们耍得团团转。
那个人的名字叫做赫尔,年纪和他差不多大。他言语轻佻,行为出格,起初哪哪都让他看不顺眼,没想到后面他们会成为无话不谈的朋友。
他们认识的起点是在一位贵族修士嘲讽布鲁诺是个未经人事的小屁孩,装得一脸正经,但什么也不懂的时候。赫尔突然从天花板上一下子跳下来说,你们等着瞧吧,布鲁诺他才不是个啥也不懂的小屁孩,他比你们都懂得多。说得布鲁诺自己都不好意思了起来。
于是那天赫尔非得拉着他去那些贵族修士去的私人浴场,让他见识见识特殊的服务到底有多特殊。
两个小屁孩就屁颠屁颠得跑出门,连门禁都忘了。
好不容易混进浴场,结果对方不招待小孩。赫尔就掏出一袋子银币往桌子上一砸,屁股陷在椅子里,两脚往桌上一放,说,老子有钱!你们要是不把姑娘叫出来,老子今天就不走了!你们看着办吧!
对方看了看他们两个小屁孩,显得有点为难。然后一个领班模样的人走过来对着他悄悄说了几句话。对方表情一转,露出满脸的笑容把他和赫尔请进了一间内室,房间里面有着大大的浴桶和两个躺台。
于是在他心情忐忑的情况下,那天他们两人享受了两个年轻少女的全身按摩,浑身酥酥麻麻得仿佛洗净了一天的疲劳。
虽然心里有点失望,想象中的特殊服务也没有多特殊,但布鲁诺只觉得身上的枷锁似乎变轻了不少。
从那以后他们就经常干一些糊涂事。
像是偷窥修女洗澡,偷修女的内衣袜子,将修士们的早课笔记掉包让他们当众出洋相。
那些乱来的日子比他之前所有的人生加起来都要有意思得多。
直到那一天。
自己妹妹的母亲带着仆人来到修道院对他说,家族需要他去参军。面无表情地听完对方的话,他只觉得心里有一股说不出的火。
把自己抛弃后,又想从自己身上榨取更多的价值。
可他从来都没有选择的机会。他从来都只能被迫地默默接受这一切。
注意到他情绪不高的赫尔,在对方的一再追问下,自己终于忍不住爆发了对家族的不满,将心里的不岔都倾泻了出来。
回过神来后自己只觉得莫名的惶恐,带着对于以后的人生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的迷茫。
在那个时候他听到赫尔说,我来帮你摆脱这一切。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虽然很感谢对方的好意。但这明显是不可能的事,家族的安排向来都不会反悔。
他只会被这安排好的洪水冲到任何他们想要他去的地方。
果然晚上在宴会上,赫尔跟自己的家人大吵了一架。而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保持着沉默。
赫尔甩门而出,第二天自己也被带回了家族中。
他本以为自己的命运就是去参加那场不知道为什么打起来的战争,然后在某一天默默无闻地死在某个战争的角落里。
但是自己在家里待了两天,却没有立刻被带往军营。
仆人突然过来说父亲要见他。
见到许久不见的父亲,那个人的鬓角开始变得苍白。尽管如此他还是那个威严的父亲,他心里只觉得说不出的忐忑。
他不知道他们有什么可以聊的。
父亲只是寒暄了几句,然后说要他参加家族的宴会。
他心里松了口气,他不知道该如何跟父亲相处。
在那之后他又在家里住了几天。
这个时候他只觉得心里充满了疑惑,现在这样子就好像他不是被要求去参军,而是要他回归家族。
他终于忍不住把疑问跟仆人说。
仆人也吃了一惊,说,老爷没有跟你说吗?
少爷你已经不需要去参军了。
老爷他正准备让你回到家族里跟家族的人都见见面熟悉熟悉。
在那一刻他的心里终于炸起了一道惊雷。
雷光的名字叫做赫尔。
他不知道他是怎么办到的。但是他真的做到了。他将他可怜的人生彻底改变。
他的脸上不知道何时已留下两道深深的泪痕。
但是心里却被一股欣喜所填充,他有了明悟,这是自己第一次流下欣喜的泪水。
他止不住地流着泪大笑了起来。他在心里狠狠地嘲笑了自己的懦弱。
在流干了泪水之后,他看着仆人说,我要见父亲,我有话要跟他说。
那天,他第一次跟父亲开诚布公。
父亲的脸色变得很精彩,青一块红一块,有自责,有愤怒,也有无奈。他看得很清楚,他其实一直以来都擅长观察别人的脸色。
但父亲还是要求他回到家族里。
他选择了拒绝。
他第一次认识到自己有拒绝的权利。
他说,我现在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修士布鲁诺,并不是莱卡恩家族的布鲁诺。
他说,既然不用从军,那我想要回到修道院。
那天晚上父亲好像一下子老了好多,他看起来也不再显得那么威严,更像是一个开始渐渐老去的孤独的中年人。
就这样,布鲁诺回到了修道院。
但是他在修道院里怎么也找不到赫尔。
在那一年的冬天里,布鲁诺第一次感受到了孤独。
不过他已经做出了选择,他会永远不停地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