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源内心颤栗。
这样的君王真的有泪水吗?这样的君王真的会展现他的仁慈吗?
祈源不自觉拔出暴君泪,刀身出鞘。
这把永远也无法抹杀妖怪的刀前所未有的锋利。
在刀鸣锋冷之处,祈源听到了君王的低语,又似乎是叹息。
祈源挥刀斩向缚蛛。
原本煞气逼人的邪刀仿佛被绝对的权威按压在地,任其宰割。
当——
金属断裂的声音响彻洞府。
缚蛛断了。
刀身失去所有光泽暗淡下去。
赤鬼如死灰的眼睛恢复几分神色,他看见了超出他认知的一幕。
妖刀死了。
被锻造出来的恶魔被杀死了。
即使粉碎都无法湮灭的金属却跪倒在一把杀不死妖怪的刀上。
刀身上的白芒散去。
在斩中缚蛛的那一刻,祈源感觉自己斩中了一条鲜活的生命,是这把刀、这块金属的生命。
暴君泪是一把仁慈之刃,永远也杀不死活着的生命。但是,他却能斩杀死物内在的生命特性。
对于妖怪,他是仁慈的泪滴;对于妖刀,他却是狂躁的暴君。
空气中,无数魂魄化作流光向远方飞去,不远的将来,初生的生命将再次拜访这个残酷的世界。
赤鬼呆呆看着宛如流星的光芒,失神默念:“不用再困于妖刀之上了,阿弟也得到了安宁……”
赤鬼麻木的身体开始能感受到自己微弱的心跳,他看向祈源,双眼宛如死灰中燃起的火星。
“阁下,他们真的走了,对不对?”
祈源点头,向跪倒的赤鬼伸出手掌,他想拉起这位被摧毁的妖怪。
可是,下一刻,赤鬼眼里燃起的火光熄灭了,像是放下了最后的负担。
“感谢阁下,但这个世界已经没有值得我留恋的了。”
赤鬼失去所有力气,静静等待着死亡的到来。
妖怪是一种敏感的生物,甚至可以说是偏执,当这样的生物失去了赖以为生的目标时,等待它们的是无尽的空虚。
赤鬼失去了他的一切,名背叛了他,阿弟离开了他,现在的他如同大海上无桨的船,不知该去往何方,唯有随波逐流飘向死亡。
祈源有些恼怒。
他不希望看到一个这样自暴自弃的妖怪。
在赤鬼惊愕的目光下,他一脚将跪倒在地的赤鬼踹翻,强大的力量将赤鬼“钉”在大地之上。
血与泥的味道扑入赤鬼的鼻腔,他看到眼前妖怪居高临下的眼睛,以及刀锋上刺骨的寒冷。
他从漆黑的眼眸中吸食到了愤怒的气息。
刀锋传来嗡鸣,祈源一字一句地道:“妖怪不应该轻易放弃自己的生命。”
“活着,是比无聊死去更加伟大的事业。”
祈源挥刀,如疾风扫乱叶,剑影划过赤鬼的脖颈。
咔——
赤鬼在这一刹那听见了脆响。
那一声像是一把魔法钥匙,打开了一扇门,门里是无尽的潮水,将自己吞噬。
赤鬼在这一刻真正的死去了,暴君泪可以给予生命触摸死亡的魔力。
赤鬼感觉一切都没了,关于自己的历史、喜怒哀乐,一切都没了。赤鬼在这一刻有些害怕,是生物对于它们自身结局本能的恐惧,他回想起自己悲催的命运感到绝望。
就这么死了?
窝囊的死了?
生前的不如意会在临近死亡时无限放大,没有找到自己生命意义的妖怪是可悲的。
赤鬼瞳孔一滞。
生命的意义……
他似乎找到了活下去的理由,在死亡的压迫下,生命都本能地希望得到延续。
只有见过死亡的沉重才能明白生命的可贵。
祈源沉默地看着赤鬼,很久很久,道:“死者固然可悲,但是背负痛失之苦地活着却更需要勇气。”
赤鬼回魂,他仰视着冰冷的刀锋,仿佛在其中看到了另一个世界。
他要活着,他为自己找了一个像样的理由,他要代替阿弟看到不一样的世界,他要带着阿弟的那一份好好活着。
然而,赤鬼突然在心底怒骂自己,他怒骂自己是一个贱种,怒骂自己身为战士却害怕死亡,怒骂自己没有脊梁,怒骂自己找各种理由苟活。
可是……他真的不想死了,至少不想毫无意义的死去。
祈源松开压制赤鬼的脚,他再一次伸出了手。
“失去了名的妖怪,跟我走吧……”
祈源的声音出奇的温柔,他看着赤鬼好像看见了曾经的自己,因为老头子死前教给他的最后一课就是活着。
祈源感觉自己像是一位收留阿猫阿狗的家伙,他愿意为赤鬼找到新的活着的目标。
他欣赏这位流荒川里不一样的妖怪。
祈源握紧手中的暴君泪,隐隐约约明白了老头子的意思。
在见过真情过后,祈源内心深处的火种被点燃。收留那些失去对名渴望的妖怪,带着他们在这个残酷的世界里生存,找到属于他们自己的生命的意义。
这一刻,在祈源无法看见的地方,暴君泪散发着妖异的光,仿佛穿越万千岁月定夺新的历史。
妖刀是会影响主人的……
赤鬼跪倒,双手匍匐,重重磕头。
“阁下未来要去往何方?”
他渴望祈源能给予自己一个不一样的理由,能让他献出自己的后半生的理由。
祈源站在血泊之中,面对赤鬼的赤忱,他做不到欺骗,也无法欺骗,“找到自己的源……”
这是他最初的目标,甚至是他名字的来源。
“以及……”祈源细细感受暴君泪刀鞘的纹路,吐出了那样几个字。
“引领迷茫的妖怪……”
不知不觉祈源说出这么一句话,一句甚至不像是流荒川妖怪会说出的话。
但是,祈源的的确确从内心深处雕刻出了这七个字。
在所有妖怪都拼命追求虚无的名的时候,一个妖怪竖起另类的旗帜,摆脱千万年来“名”的束缚,收留那些无依的迷茫妖怪,带领他们在时代的洪流下挣扎着爬上生命的彼岸。
这难道不是一件伟大而浪漫的事吗?
祈源此刻或许认为自己在一瞬间做出了一个荒谬的决定,但是他总有一天会明白,命运的轨迹在他第一次遇见那位慈祥的老人时早已敲定。
赤鬼抬头,早已冰凉的蛇血凝结在他的额头,他注视着祈源的眼睛。
早在第一次见面时,赤鬼就知道这个妖怪和其他的妖怪有着不一样的东西,但是那时的他看不明白。
如今,他明白了,这个妖怪眼中含有无穷无尽的熔岩,炙热地、疯狂地蔓延,像是冰冷的世界里的一线热流爆发开来,扑打在自己冰霜的面庞。
赤鬼发誓,他被征服了,他将效忠这位与众不同的妖怪,他将用尽自己下半生追随这位妖怪,也将追随这条不同于世俗的生命道路。
踏上这样一条违逆宗族的道路让其后背发凉,伤痕累累的内脏火热灼烧着自己的内心,两种感受让赤鬼前所未有的清醒。
赤鬼郑重其事,声音朗朗。
“鬼人族,赤鬼。以祖妖-寐无上之伟力尊名起誓。凡夜影普照之处,必有赤火相随,妖名永缀。”
这是妖怪世界里最肃穆的悼词。
为什么叫悼词?
因为这是哀悼一位妖怪放弃了自己,放弃了自己所有的名与誉而追随另一位妖怪,心甘情愿成为一个永远站在背后的影子,这是在这个病态地追求名的世界里是最疯狂的事。
放弃所有的名?
简直是疯了!不可理喻!怎么会有妖怪会放弃!
在妖怪的世界里,对于“源”的尊敬流传于血脉,来自太古的祖妖之血即使稀释了无数辈也会散发无穷的伟力,妖怪不能轻易以祖妖之名发誓,这会亵渎尊敬的先祖,会发生难以想象的恐怖后果。
而一旦发誓,那就证明,发誓妖怪此刻的决心坚强到能够打动那位千万年前就死亡的祖妖,对于妖怪来说,这是比天地可鉴更加可贵的殊荣。
祈源浑身一震,他万万没有想到赤鬼会如此,他看着赤鬼,仿佛有一座大山压在了脊梁之上。
老头子说过,有妖怪衷心追随效忠是一件很幸运的事,那意味着你的思想和信念被对方完全追崇。
同时,身为被追随者也将肩负着追随者的名誉一同向前,他有义务带领完全信任自己的妖怪攀登更高的山。
祈源听到了心跳,是赤鬼的心跳。
妖怪世界里心脏是“无声”的,被包裹在妖怪体内特殊物质“痞”里的心脏是传不出声音的,妖怪是无法听到其他妖怪的心跳。
当然有例外,妖怪在衷情时会分泌一种名为“癞”的物质,这种物质会与“痞”反应,能够短暂解开心跳的尘封。
祈源耳中,赤鬼的心跳声如同战鼓,蓬勃跳动,震耳欲聋。
石壁的裂痕里像是藏着无数眼睛,它们注视着这个妖怪世界里伟大而疯狂的一幕。
祈源口中下意识念出古老的悼词,“妖名永缀……”
话毕,契约的最后一步完成,在这个暗无天日的洞府里响起两道如同战鼓的心跳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