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三刻,太阳悬在高天,不遗余力地将它的光与热洒向大地。
此时离考核开始已经过去一个时辰了,回青峰的一条崎岖山道上,终于有几名弟子即将抵达半山腰的矮人松处。
这几名弟子互相看了看,其中一个将巨石推向山壁内侧,随后另外几个推着巨石从他身旁依次走过,趁着这排掩体的遮挡,内侧那名弟子瞄了一眼斜上方站在云雾里“正巧”看向别处的刘丙山,毫不迟疑地从嘴里掏出一枚明黄色丹药,迅速吞入腹中。
很快他的筋脉向外凸起,原本随时可能支撑不住的手臂陡然变得有力起来,他低喝一声,速度也加快了些许,步伐瞬间变得稳健起来。
其余几名替他掩护的弟子不约而同地放慢了脚步,待这名弟子一一越过他们向矮人松走去时,他们的心全都提到了嗓子眼。
很快,这名弟子推着巨石经过守在矮人松前的张庆。
“恭喜师弟啊。”张庆扫了一眼这名弟子,没什么表情的说道,“这次考核算是稳了。”
该弟子没品出藏在这句恭喜下的讽刺,还很兴奋地点点头,又往前推了几丈远后回头隐晦地向山道上的几名弟子使了一个眼色。
那几名弟子立马会意,相继吞下几枚烈性锻体丹,力量爆发间一个个全都推着巨石走过矮人松。
“他们没被发现!”距离半山腰还有八百余步距离,一名贼眉鼠眼的弟子小声冲着身边几人说道。
“机会!机会啊!”有一名弟子激动得直打哆嗦,二话不说从兜里掏出丹药吞入腹中,率先推着巨石往前走去。
有先前半山腰处那几名弟子“试水”,再有此人一开头,这群人中但凡有烈性锻体丹的人谁还不会用?
纷纷取出丹药服下,而后加速前进。
“谢凉,咱们也赶紧把丹药服了吧。”
在谢凉身旁,一个瘦削弟子满头大汗地出声道。
“你…你自个儿服吧。”谢凉喘着粗气道,“我想,我想再坚持坚持。”
“不是,这还有什么好坚持的?”他身旁那名瘦削弟子不解,“大家都吞服了!”
“我…就是想试试。”谢凉想向他挤出一个笑容,但此刻这个动作于他而言,都显得有些艰难,抿了抿唇,他接着说道,“崔师弟说我再坚持坚持,能到矮人松那。”
……
脚步抬起,落下,抬起,落下,这个动作已经持续了不知道多久,但韩宗羡如一台永远不会停歇的机器,没有丝毫滞涩地运转着。
他抬起眼眸望了一眼面前的山路,崎岖蜿蜒。
再有约莫三百步的距离就可以登顶了。
到达这个位置,他几乎可以眺望到大片辽远的云州土地,连绵群山鱼龙起伏,密匝水网盘曲散乱。
真个儿是一览众山小。
他收回了目光,继续踽踽独行。
韩宗羡的心态很平和,山顶,是他必然会到达的,会经历的一处风景而已。
山道上生长着一簇翠色的蕙兰,在风中轻轻摇曳。
像他走过的这十年,孤独而平静。
……
“呼——呼——”
一道扛着巨石的人影飞速从山道上掠过。
山风在疯狂地呼啸,似乎在质问崔昭为何扛着一块巨石都能跑得如此的快。
“哒哒哒。”崔昭的脚步蹬在山道上,发出一连串细密地如同鼓点般的声响,每一次蹬地,他的身形就向前飙射出一大截的距离。
就在此刻,他能感受到自己的胸前的衣襟里传出一阵异动,崔昭不用想也知道这是自己的造化盘感受到了山顶上有机缘的存在,正在给他指路。
“这张庆,机缘这种事不早告诉我!”崔昭在心头把张庆秃噜了个体无完肤
毕竟那韩宗羡也不是吃素的,他领先自己那么远的距离,也不知道全速之下能不能追上。
想到这,崔昭就磋了磋牙花子,心中急切之下,速度再次加快了几分。
如此奋力狂奔了一会儿,崔昭有些暗暗心惊,怎么自己全速跑动了足足有半炷香的时间了,竟没有感受到丝毫疲惫?
他甚至还感受到有丝丝缕缕的热气从自己四肢百骸中升起,在体内缓缓运转流动。
热气遍及,血肉仿佛因此充盈起了使不完的劲力,他的速度不仅没有丝毫变慢,反而还在以一种极其稳定的势头加快。
“奇了,莫非也是锻体圆满后给我体质带来的改变?”
体内的未知变化并未让他的心头产生慌乱,毕竟这变化是有利于他的,当下也不再深思,举着巨石追逐韩宗羡的速度再次提升了三分。
若有人从极远处朝此处看来,会发现,在靠近顶峰的山道上,有一块巨石正向前滚去,老实说,巨石滚动的速度并不慢——如果不跟它下方那块巨石比的话。
在他下方二十仞左右的山道上,一块巨石正在以一种愈来愈快的速度向上方飞去。
后者追上前者,只是时间问题。
……
回青峰峰顶,一座凉亭内,有两位年纪相仿的老者正在对弈。
青竹峰峰主兼宗门三长老邢有涯端庄持重,着青衫,别玉簪,两鬓斑白,下巴上生着一簇山羊须。此刻正手捏一枚黑子落在不紧不慢地落在棋盘的经纬线上,同时淡淡出声道:“你输了。”
“这棋不算。”坐在他对面的老头是灵兽峰峰主钱德华,穿着一身松垮的衣服,精神矍铄,一点都不像个老头,反倒像一个缺乏管教的孩童,他抠了抠鼻屎,往一边弹去,“我得悔一步。”
说着直接将邢有涯方才下的那一步推了回去。
亭梁上悬着一只毛发稀疏的老猴,见到这一幕,直接翻了一个白眼。
“你已经悔了八次了。”邢有涯一板一眼地说道。
“那就不要跟我下了。”钱德华一甩袖,不再看棋盘,转而拿起摆放在身旁石墩上一个装着蟋蟀的比笼,一边逗弄一边骂骂咧咧道,“有种就到天术峰去跟周维远下去,别老缠着我。”
“可惜我这人只跟棋力不如我的人下。”邢有涯笑眯眯道。
“嘿~老家伙!”钱德厚眉眼一横,“腾”地一下站起身来,将自己的比笼提起来,“信不信我把这蛐蛐放出来!”
笼子里那只蟋蟀一瞬间就调转方向将头对准邢有涯,一身外皮泛着黑亮的色泽,冲着青竹峰主龇牙咧嘴。
“别激动别激动。”邢有涯连忙好生相劝,“好歹也是一峰长老,咱得学会修身养性,不然让弟子们瞧见了成何体统?”
“老子驭兽一途的又不搞你们文法那套。”钱德华“哼”了一声,翘起二郎腿没型没款地坐了回去,“成天搞些繁文缛节的东西,瞎讲究,没累不死你们也是个奇迹。”
这位钱长老的“劣根性”邢有涯一直深有体会,听着他的话语,一点也不恼,反而很有涵养地笑了笑,换了一个话题:“你当上长老后也是清闲了,什么事都交给你那个弟子做,自己呢,不是耍蛐蛐,就是逗猴。”
“吱~”
用尾巴倒挂在梁上的老猴眼睛一瞪,朝邢有涯叫了一声,似乎让他注意措辞。
“抱歉抱歉,瞧我这记性,忘了您老年纪比我俩还大了。”邢有涯忙向着老猴赔罪。
见对方认错态度诚恳,老猴这才哼哼唧唧地将目光收了回去,随后许是觉得挂累了,爬上亭梁,慵懒的闭上眼睛,假寐起来。
钱德华有些忧虑的仰头望了老猴一眼——这猴太老了,他常常担心它睡着后就再也醒不来了。
仔细看了好一阵,他才缩回抻起的脖子,缓缓答道:“杂役弟子的事由他处理着吧,张庆这娃管理的比我好。”
“再说了。”钱德华眸子微微暗暗了些许,“我这也不是怕他成为废人后闲得慌吗,人还是忙些好,一旦忙起来,就不会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烦心事了。”
邢有涯察觉其情绪难得有些低落,一时也不好多说什么,只道了声“节哀”。
“没什么好节哀的。”钱德华有些烦躁地甩了甩手,“玄武山一役,三宗筑基都死了好几个,他能从那里活着回来我高兴还来不及,还节哀,节个屁哀!”
“得了得了,说说你吧,那个韩宗羡你有什么打算?”钱德华揭过这个话题,聊到正在进行的考核上,“他这次夺魁后,你是直接收他做亲传吗?”
“对。”邢有涯丝毫不掩饰目中对此人的欣赏,“说实话,当年就是我引他入的宗门,我当时就对这小子印象挺深的,毕竟他是从平野县那块糟粕地里唯一淘出来的好苗子。”
“十年前那会儿我就察觉到他骨子里有一股锐气和傲意,这十年他经过两次挫折,傲意没了,可这股锐气却丝毫没有被磨平。”说到这,邢有涯忍不住拊掌赞了一句,“此子简直太契合我那幅墨宝上的一个字了。”
钱德华看着邢有涯这幅粲然的样子,心头有些微微的惊异。
他知晓青竹峰一脉所修的就是“字”。
这“字”指的就是道文,青竹峰所走的路基本与这道文死死绑在一块儿,即研习道文,掌握道文,炼化道文,融合道文,以道文律天地之力。
三千道文,对应的是三千大道,若有人能做到与一个道文融合的程度,那他便可以以此字成就大道!
听起来有些高深莫测,但实际上想做到这一点,难如登天。
欲修炼道文的人,最难的便是与其要修炼的那个道文在精神意识层面高度契合,而韩宗羡无疑就是这么个契合的人,也难怪这邢有涯如此欣喜了。
“所以,那个字是什么?锐?”
钱德华问。
“到时候你就知道,我把那个字以神念的方式铺在这片山顶上,只要他登顶,神念便会被触动,从而钻入那小子的识海中。”邢有涯抚了抚自己的山羊须,得意道,“我能感觉得到山道上有人在飞速靠近,嘿哟,这韩宗羡不愧是沉淀了十年啊,竟然跑得这么快!”
……
韩宗羡看着前方离山顶不足百步的山道,淡淡地笑了。
登顶,不费吹灰之力!
他推着巨石往前,这一刻,他脑中不自觉地回想起了先前在乘风殿自己曾扫了一眼的崔昭。
当时还觉得这人同为炼气三层,或许有一点威胁,但现在自己一路走来,这条登顶之路除了自己竟是再无第二人涉足!
崔昭,也不过如此!
念及至此,韩宗羡暗暗摇了摇头头,自己真是高估此人了。
便在他刚生出这一想法,突然听到一连串“哒哒哒”的踏地声从身后传来,并迅即逼近。
韩宗羡怔了一下,猛地回头看去,就在这一刹,一个扛着巨石的人影像箭一样从他身边掠过,灌了他一耳朵风。
什么东西跑过去了???
韩宗羡懵了,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那人影已然穿过百步的距离,向着山顶跃去。
“等等,那道人影……”韩宗羡的瞳孔缩小到极致,“是崔昭??”
他怎么能这么快?!
这一刻,韩宗羡一直古井无波的心绪陡然掀起了一层滔天巨浪!
他意识到——在这条登顶路上一直是孑然一身的自己竟然在快要登顶的一刻被人反超!
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几乎是在崔昭错身而过的瞬间,韩宗羡全身的血液仿佛都沸腾起来了,他瞬间加重力道,想要追赶,可他前倾身形很快又停住,撑着巨石的双手因过度用力而发青,目中充斥着荒唐,不解,以及一股浓浓的难以置信。
因为他见到,就这短短的几秒时间,崔昭已然登顶!
……
“还好赶上了。”崔昭长舒了一口气,将巨石卸下,放在山顶的平地上,“要是再晚几步,机缘可就被韩宗羡夺了去。”
就在他这口气还没舒完的当口,突然就感觉到整块山顶的地面晃了一下,下一刻,无数光点从地上飞窜而起,迅速涌入自己的识海,还没等他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识海就剧烈震颤起来,像一头饿狼发了疯般吸纳起来那些光点,而后那些光点在识海的吸纳下迅速凝聚起来,组成一个笔力雄浑的“鋒”。
什么情况?
崔昭恍了恍神,待识海中的异动消停后,他的意识回归,目光扫向前方的草地时突然愣了一下。
只见身前不远处矗立着一个穿着青衫的人影,人影背对着他,负手而立,一幅高深莫测的形象。
在人影不远处还有一处凉亭,亭内坐着一个衣服松松垮垮,没个正形的老者,此刻正用一种好奇地目光打量着他,嘴里啧啧称奇:“你就是韩宗羡?嘶……你这小子年纪不大,身上这股精气神还真不一般,我终于明白为何邢老头执意要收你为亲传了。”
“?”崔昭发懵之际,他身前背对着他的人影突然发出一阵欣然大笑。
“哈哈哈!”邢有涯欣慰地抚着自己的山羊须,慢悠悠地转过身子,“不愧是我看上的弟子,没想到才过了半年,你不仅修为又精进了一截,而且体魄较之以往更为精猛,甚至浑身气势也更为凝练,就连你这脸也变得更为俊逸……诶?!你?不是,你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