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阿放说薛笺来寻他了。我看着他苦笑着包扎肩膀上的伤口,竟有些羡慕他。
阿盏不会来寻我了,无论以何种方式。
我低估了她的骄傲,她竟以那样决绝的方式,离开我。午夜梦回,眼前时而是她年少时明丽的笑颜,时而是她倒在血泊里,冲着我笑,对我说:“我这样死了,你们都满意了吧。”
我从未想过要『逼』死她,包括先皇,也不曾这样想过。
真正『逼』死她的,是我的母亲,颖国公主。
母亲是颖王流落在外的私生女,曾与先皇有过一段『露』水情缘。后来先皇为了江山稳固娶了宜国公主,母亲怀恨在心。而多年以来颖王一直在找自己失散的女儿,终于在此时找到了母亲。母亲以颖国公主的身份嫁给了勇穆将军,八个月以后生下了我,后来有了弟弟贾放。
我十五岁时,顶着弟弟的名字被送入宫中做大公主的伴读,日日陪伴着阿盏,看着这个小姑娘明明莽莽撞撞的还要装得端庄自持,然而不到片刻就忍不住活蹦『乱』跳起来;看着这个小姑娘满口“为君之道,始于立志”,却又时常羡慕地看着自己不受管束自由成长的妹妹;看着这个小姑娘对待功课非常认真,有一点疑难之处都要向别人请教;看着这个小姑娘,一日日走进我心里。
我那时想,她不必装得这样老成,若将来有人不服管束,我便替她教训他们,她也不必把所有知识都装进脑海里,我读过那么多书,她不记得的,我帮她记住。我以为母亲让我顶着弟弟的名字是怕阿盏喜欢上我,毕竟她已为我选了一位她很满意的女孩做世子妃,可我心里有个阿盏,不想娶旁的女子。我本打算在十七岁生辰时将自己的真实名字告诉阿盏,然而在那一天,母亲进宫见了永熙帝。
我还记得永熙帝讶异的模样。“你是……勇穆将军夫人?为何如此像……”
“是我啊陛下,我是裴楚楚。”母亲哭泣起来,拉过一旁的我,“这是你的儿子啊。”
当时我如遭雷殛,愣愣地听自己的母亲陈述她当年如何被颖王发现,如何被『逼』迫嫁给了沉国的将军,而她怀胎八月即产子,将军以为是早产,其实是因为,她嫁给他之前已经怀孕了。她又哭诉自己在将军府过得并不好,将军经常责骂她。我不懂母亲为何这样说,父亲明明,待她甚好,甚至当她说希望弟弟能常去颖国,让颖王享受天伦之乐,也好替自己尽孝时,父亲将年幼的弟弟送到了颖国,让弟弟在颖国长大。
很快我就明白了母亲示弱的原因,永熙帝将她揽在怀里,不断重复道:“是我不好,我让你受苦了。你可愿原谅我?我这些年,心里只有你。”
母亲轻声道:“楚楚不求任何补偿,只希望我们可怜的儿子,能得到他应得的。”
介于我现在特殊的身份和诸侯国蠢蠢欲动的局势,母亲和永熙帝决定让阿盏为我铺路。母亲所做的一切,让我以弟弟名字面对阿盏,让弟弟长在颖国,原来都是为了扶我上帝位。我想拒绝,却被母亲软禁了起来。父亲知道了这一切,愤怒地质问母亲,母亲,自刎在了父亲面前。
那一幕我至今不敢回忆,母亲哭泣说对不起父亲,只能来世再还,希望父亲能成全她这一世的愿望。她用死亡,『逼』迫自己的丈夫和儿子只能走上她谋划的道路。
永熙帝找我叙话,说希望我最后给阿盏留条生路,毕竟他亏欠了她。
是他和母亲,亏欠了我们啊。
我回到宫中继续陪伴阿盏,每一日的陪伴都心如刀割。我不断提醒自己,这是我的妹妹,我不能爱她。
她却向我剖白心迹。
命运如斯凉薄,我们相爱着,我们不能相爱。
我和阿盏,终究没有未来。
那几日后,我便请求离开了祉京,留在这里,真的是一种折磨。也许离开,便能放下。
我以为我真的放下了,但在我回到祉京,看到她的那一刻,我听见自己纷『乱』的心跳。
那是我的爱人,那是我的,妹妹。
她不复当初天真懵懂,不知是什么让她的眼睛蒙上了阴霾。
我控制不住地抚平她紧皱的眉头,想再见她明丽的笑颜。可她再未像从前一样对我笑得那么毫无防备。
她不会知道我是他哥哥。我清楚这一点,因为真正的勇穆将军世子贾放,正扮演着我的角『色』。
那我,是否可以继续得到她的爱?
我为自己的想法所不齿,却忍不住靠近她,她是我的妹妹,可她也是我的爱人。
我甚至想抛弃自己的身份,我将虎符送给阿放,可他还了回来,并送我一句话。
我们没有回头路。那么多人推着我上前,终究没有回头路。
后来我的手下禀告我,她调查出来的真相其实是我母亲设计的真相,母亲想让她恨永熙帝,从而做出一些出格的事来。可我无法向她解释。因为她的母后,实际上是我的母亲毒杀的啊。
她还以为我想取她『性』命,可我恨不得用自己的『性』命换她再对我笑一次。我想告诉她,我不能爱你,可是我爱你。
她再也听不到了。
薛笺和阿放成亲了。薛笺原谅了阿放,她不知阿放谋害了她的姐姐。
我看着他们穿着喜服,听着耳边的“夫妻对拜——”,心里只有苦涩。我和阿盏,不可能有这一日,我们血脉相连,即使她活着,也只能遥遥相望。
这时,我的探子来到了我身边,悄声道:“属下在将军府发现了一副陈旧的『药』方,觉得有些可疑。”
“什么『药』方?”我疑『惑』。
“是……催产『药』,可以让孕『妇』提早生产。”
我听见薛笺和阿放的惊呼,应是我吐血吓到了他们。我眼前一黑,倒了下去,只来得及想,母亲,你好狠的心。
你为了心里的不甘,为了让自己的儿子登上皇位,撒了一个弥天大谎。
我并不是永熙帝的儿子。阿盏她不是我的妹妹,她只是,我的爱人啊。
七
思盏三十三年,昌德帝崩,帝在位期间,废分封,设县制,一统江山,然一生未娶,传位长公主薛笺之子。
无人知晓,荒凉的晴山上,葬着一代帝王和他求不得的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