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了那条林荫小径,就来到了那栋位于学校后方的教员宿舍公寓。
叶星灿上了楼梯,径直来到了三楼。然后,他按了门铃,同时,心里有一份淡淡的紧张。毕竟,这可是以前教过他的老师啊!尽管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联系了,但此刻,他即将要见到老师还是有点小激动。
然后,里面的那扇木板门开了。开门的人正是沈锋授。
叶星灿望着沈锋授,立即就激动地喊了:“老师!”
沈锋授先还有过一刹那间的愕然和呆怔,接着就面露悦色的喊:“小武!”随即高兴地打开那扇防盗门。
沈锋授十分热情地迎进了这位昔日的学生,然后就让叶星灿在椅子里坐下,又开始忙着给他切水果、倒热茶。
“来,小武,你刚从外面来,天气很冷,先喝杯热茶暖暖身子吧!”沈锋授将一杯热茶递给叶星灿,语气是和蔼而亲切的。
叶星灿微笑而有礼貌的接过了那杯热茶,双手捧着茶杯,慢慢啜了几口。
“哎,小武啊,预备在这里过年呀?陪着你的翠芳妈妈。”沈锋授依然亲切的问。
“嗯,我答应了我翠芳妈妈,放假就回来看她。”叶星灿微笑着答。
“嗯,你一直是个懂事的好孩子。那么,是过完年后就走吗?”
叶星灿点了点头,说:“是的,新年一过,就差不多要开学了……”
然后,他微微抬起头,打量了一下屋内四围的环境,视线立即就被墙上挂着的一幅字画吸引住了。于是,他站了起来,慢慢走到那幅字画前,定定地看了起来。
这是一幅泼墨山水画,画里的山水很典雅,也很古朴,而最最具欣赏魅力的还是那用龙飞凤舞的毛笔字写成的句子:
“心似天地宽,来去无牵挂。”
不知为什么,猛然间看到这样的句子,叶星灿的内心竟有种莫名的伤感,盯着那字画再看了一下,然后他就注意到了字句旁边盖着的小印章,那刻的是沈锋授的名字。
于是,他转过头问:“老师,这幅字画是你创作的?”
沈锋授点了点头,声音颇为沉重的说:“是啊。”
“哇,想不到老师画的水墨画这么富有神韵。而且,那毛笔字也写得非常遒劲有力!心似天地宽,来去无牵挂——”叶星灿又喃喃地念了一遍,再又赞叹地说:“这字画简直可以与那些名家的作品相媲美了吧!”
沈锋授淡淡地一笑说:“哪里哪里,是老师闲来无事自己画着玩的……”
叶星灿这时已经注意到了沈锋授脸上那一闪而过的淡淡的落寞,于是不由得想起老师这单身独居的处境,再去看那字画上的句子:
“心似天地宽,来去无牵挂。”
他就在想:“老师,他真应该找个伴侣一起去过以后的人生,而不应该一直都是这样子,默默承受孤独和寂寞……”想着,他低低叹了一口气,走回到椅子里坐下。
“老师,你对自己现在的生活满意吗?”叶星灿微微用试探的语气问。
这个问题让沈锋授有过一阵短时间的沉默,然后,待这阵沉默过后,他就低叹了一口气,说:“哎,算是满意的吧……”
叶星灿望着脸色略为沉重的沈锋授,然后接着说:“我觉得,老师应该找个伴侣,一起走以后的人生道路,那样会比较好。”
“哎,不找了,都到了这个年纪了,以后的人生自己走就行了……”沈锋授说,用手托住了自己的头。
“可是,一个人过,老师不会觉得太孤单太寂寞吗?”
“嘿,孤单?寂寞?只要习惯就好了!”沈锋授轻笑着回答。然后,坐在那里,他竟低低念起了两个句子:“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念完了,他望着面前的叶星灿,有些落寞地说:“小武,老师说个故事给你听吧!”
“嗯。”叶星灿点了点头。
沈锋授这时拿起了桌子上的那包香烟,抽出一支来放在自己嘴里,再慢慢地用打火机点燃了,然后,望着面前喷吐出来的那一大片氤氲的烟雾,他慢慢的说了:
“很多很多年以前,那是一个飘着雪花的夜晚,在一座山上的寺庙里,有一批游客因上山礼佛遇到大雪无法下山,经寺庙主持允许便集体留在寺庙里暂居过夜。这批游客来自五湖四海,彼此间互不相识。其中有一个年轻男子,年龄约莫二十五六,他有个习惯,就是每到一个陌生环境,都会有失眠的毛病,于是,他便在半夜里起来,独自披着大氅,漫步到宿舍外面的回廊里,坐在那条回廊上,他半倚着廊柱,默默欣赏着那夜色里的雪景。
然后,由于回廊里的光线阴暗,而又夜色朦胧,不多时就另有一个人影从隔壁宿舍走出来,男子凭着这朦胧熹微的夜色却不足以辨认出这个人是谁。只是听到那细微轻盈的脚步声响,在往他这边的方向走来。
接着,正当男子准备回过头再去欣赏雪景的时候,就听见一声“哎哟”,随即是“呯”的一声巨响!男子急忙回头察看,却见那个人影趴在地上了,男子这才察觉那个人是摔跌了一跤。
此时,月光淡淡的投射在回廊的地面上,地上有一些积雪和水,怪不得会使人滑倒。男子急忙走上前去搀扶那个人,然后,他发现这是一个女子。在白色的月光下,看她的形貌,居然十分年轻,最多不过二十出头。
女子还在痛苦的呻吟着,男子一边扶着她在那回廊上坐下来。
“你怎么样?不要紧吧?”男子问。
“哎,没有大碍,就是摔得有点疼……”女子苦笑着回答。
“这现在深更半夜的,你怎么不在屋里睡觉?”男子有些好奇的问。
“额,睡不着,我有认床的毛病……”女子浅笑着说。
“哦,我也是,每到一处新环境总会闹失眠……”男子也笑着说。
然后,女子的视线转向那夜空里飞飞扬扬的雪花,她的目光十分陶醉,声音轻柔的说:“雪,好美的雪啊!这还是我生平第一次看见下雪呢!”
“哦,这么说,姑娘你是……南方人?”男子问。
“嗯。”女子点了点头,依然望着那雪景。
男子也跟着女子的视线,呆愣愣地望着那飞舞的雪花。好半晌,空气都很沉默,就跟那雪花落地时一样的静寂无声。
然后,这沉默终于让男子感到有些尴尬,毕竟,这还是他生平第一次在半夜里和女生单独相处!
于是,为了打破这份尴尬的沉默,男子身上的那份书呆子特质这时就显露出来了,他喃喃的、有些木讷的吟诵出两句诗来:“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
“你在念白居易的诗?”女子这时转过头来望着男子,语气里微微有些惊讶。
“是的,姑娘你也读过这首诗?”男子这时脸上的神色有些飞扬,好像找到了知己似的喜不自胜。
“读过。不过这现在四周围的环境寂静无声的,你这诗吟得有点不合现状。”女子打趣地说:“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前面那句还比较符合现在大雪的环境,但后面的这一句就不合了。因为我并没有听到竹子断裂的声音……”
男子在一旁听女子这样评判诗句,一时之间竟无言以对。但是他依然感到十分高兴,因为他居然在这寺庙里遇到一位懂诗词的知音!于是,他笑着点了点头,一叠连声地说:“是是,姑娘说的不错。”
然后,女子这时就又继续用一种探究研判的神情说:“这两句诗的意思是说,夜里下大雪,竹子就会被雪压断。但是,我也很怀疑这诗句的真实性,雪究竟要有多重,才能去压断竹子?这会不会是诗人在夸张呢?”
这一瞬间,男子就被女子所问的这个问题弄得有些困惑了。然后,好半晌,他才定定地回过神来,问女子:“姑娘,你是不是念文学专业的?”
女子转过头来望着他,眼睛里流动着奇异的光,她低低地说:“是啊,你……你怎么知道的?我就是读文学的,今年六月就要毕业了……”
“哦,难怪……”男子喃喃低语:“我从你分析诗句的神情就感觉得出来,有一种学者的态度!”
“哦,真的吗?”女子笑得莞尔,然后她问男子:“你呢?会吟诵诗句应该也是文学系的学生吧?”
“不……不是,我念的是师范专业。”男子愣愣地说:“念诗,只是平常的爱好罢了。”
女子微笑着点了点头,又把视线移向那漫天的飞雪。
那一夜,他们就在那回廊边上,一边看雪景,一边聊文学和诗词,一直聊到天色微微发亮,两人才离开回各自的宿舍。
第二天,山上的暴风雪加剧,这批旅客依然没能顺利下山,便只好待在寺庙里再暂住一宿。然后,男子依然像第一夜那样半夜出来看雪,奇怪的是,那名女子也依然出来。于是,两人又再待在那回廊边,观雪景聊文学。到了天快要亮的时候,男子终于鼓足了勇气向女子要了通讯地址。女子也不拒绝,因为她心中对这男子的印象很好,便把自己的通讯地址给了他。
接着,终于到了雪停可以下山的那一天,男子和女子在山脚下道了别,两人说好以后要常写信联系。
于是,在接下来的半年多里,他们一共陆陆续续通了一百多封信件,殊不知,彼此之间的情意也在这通信中渐渐加深,跨越了天南地北的距离。
而最终使男子决定千里追爱的,还是女子最后写的那封短笺,短笺上虽然只有短短几句诗,然而却把所有爱意深深表露了:
“不祈求来生,
只期待今生。
愿我们做一对玉人!
余下今生,
你来弄箫,我来调筝。”
当男子接收到这封短笺时,当即感动得无以言表。他随即就在第二天别了家乡,搭乘了飞机,要跨越千山万水去找女子,要去实现他们“你来弄箫,我来调筝”的爱情理想。
然而,当男子循着女子的住址来到她家的时候,却得知女子早在几天前意外出了车祸不幸丧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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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锋授说到这里,又再度抽出一支香烟来含在嘴里,他点燃了烟,可脸上的神情比起刚刚说故事的时候又沉重了好多,苍老了很多。
叶星灿听着这个故事,眼眶里早已涌上了一股热浪,用手揉了揉眼睛,他声音有些哽咽地问:“后来呢?老师,那个男子后来怎样了?”
“后来……那男子再没有追求过其他女生了……”沈锋授吐出了一口浓烟,声调压抑地说。
不知道为什么,叶星灿的心里总有一种感觉,感觉这个故事里的男子是沈锋授本人!老师是在讲述他自己的往事吗?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但是,望着沈锋授脸上那痛苦落寞的表情,叶星灿却没敢问出口,于是只好沉默着,任凭这故事所带来的悲剧韵味不断在心底里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