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某种液体滴落的声音,滴答,滴答,缓慢而规律,却又不似水滴般清脆。
周围都是树林,天上也没有下雨,除了这塔之外,也没有其他特别的东西。这声音又是从哪来的?
我疑惑地用手电探照四周,却并未发现异样。
滴落声越大越大,越来越急,很快便连成一片。我试探着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绕到了石塔的背后。
这里似乎和我刚刚过来一样,没什么区别,只是滴落声近在咫尺。我举着手电向上看,终于发现头顶上一处檐角正向下滴落着什么。
视线顺着向下移去,却看到一滩黑糊糊的像烂泥一样的、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
我蹲下来凑近嗅了嗅,一股刺鼻难闻的味道让我站起身向后退了几步,总不能是这塔上的什么材料融化了?
再度向头顶上望去,却猛然看到一张脸撞在我脸上。
我他奶奶的!
这一下给我吓得够呛,一瞬间再退七八步。
那是一张类似小孩的脸,皮肤是一种毫无生机的青紫色,隐隐泛着血红,布满了青筋。整个脑袋像在水里泡过一般浮肿不堪,双眼浑浊发白,没有瞳孔,正咧着嘴冲我笑。
鬼玩意攀在塔二层的飞檐上,发出一阵尖利的声音,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却又尖锐异常,在我听来满是嘲讽。
我沉步静气,摆出架势,手伸向背后……背后……空无一物。
坏了。
刚刚出门的时候我还真单纯抱着散散步的心理,所有家伙都没带上。
我迅速扫了一眼四周,这一片平地相当开阔,除了这塔什么东西也没有,我总不能拔出一根石头当锤子使。
旁边林子里树倒是很多,我想想,这个地域的山地,松树,樟树,悬铃木,还有什么?
很好,想了一圈,一个能用的没有。
鬼玩意似乎是看到我没有动作,也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只是死死盯着我。此刻我大气不敢出,生怕鬼玩意看出我手无寸铁,就要扑上来给我一套组合拳。
越是这种情况越是要沉静,敌不动我不动,虽然我现在可能打不过他,但是气势上不能输。
对峙片刻,它依然毫无动作,只是在檐角上静坐着,就像塔身上生出了一尊石雕,这样耗下去也不是办法。
想了想,要不跑路吧?
这种时候别跟我扯什么经验丰富,也别跟我扯什么尊严,哥们没有那种东西。虽然丢人,那总比不明不白交代在这里要强,等我回去抄上家伙,再回来找这东西的麻烦。
我的视线死死盯着那鬼玩意,脚底下开始慢慢向后退,鬼玩意也就这么跟我对视着,此刻它就算是再微小的动作都能让我紧张不已。
它抬起了一只手,让我的注意也跟着全部集中在了那上面,四周的世界仿佛静止下来,安静得可怕。
就在那一瞬之间,我心下一动,一道细微的声音传入我的耳朵里,那是类似击鼓的一声“咚”,相当低沉,稍不留神根本注意不到。
鼓声响过之后,鬼玩意跟着动了起来。
没有任何一句废话,当然它也不会说话,就这么张牙舞爪地、狂欢地啼叫着,朝我脸面上直勾勾飞扑过来。
跑!
我同样二话不说,以诡魅般的速度调转方向,几乎在一瞬之间就完成了掉头,双腿以这辈子最极限的功率全速运行。连大脑都还没反应过来,我的身体已经一下窜出几米远。
我听见身后的鬼玩意爆发出一阵愤怒的尖叫,似乎是对猎物的逃跑非常不满意。听着很合理,但哥们是不会拿自己的小命迁就你那一口恶心的烂牙的。
漆黑的深林里,前面是哥们在跑,后面是鬼玩意在追。我根本闹不清楚我在往哪个方向跑,我跑的地方有没有路,我只能一次接一次地从树的间隙中穿过,一旦停下,迎接我的可不是温暖的拥抱。
然而幽邃的夜色之中,丛林遮蔽之下,这么没头没脸的夺路狂奔终究不是办法。在经过一段惊心动魄的大逃亡后,这段路程终于迎来了它的结局。
很丢脸地说,结局是以哥们翻车为底本的。
一脚瞬间踏空,我整个人骤然向下坠落。只听“轰”的一声,我的后背重重跟地面来了一次亲密接触,震得我浑身筋骨像是散了架。
……等会儿,我没事?
这我可一下来了精神。看着周围隐约的景物,我好像只是掉在了一个深坑下面,边壁离地面大约有两三米。
但不管怎么说,我没摔死,甚至还能活蹦乱跳,更没有缺胳膊双腿。除了浑身疼了一点,没有别的大毛病。
可还没等我高兴个两秒,尖锐狞厉的叫声飘然而至,我刚刚好起来的心情又瞬间往下掉。一抬头,我看见鬼玩意正趴在坑的边上,丑陋的眼珠死死盯着我,内中满是垂涎。
“行吧,”我叹了口气,缓缓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沾染的污泥,
“陪你玩玩。”
然而这下反倒是鬼玩意发了懵,开始踌躇不前起来。从它的眼珠子里,我可以看到它简直是期待着把我大卸八块,可我突然间态度的反转,让它摸不着底,犹豫起来。
“干什么?”我张了张手,示意两手空空,“过来,真的,陪你玩玩。”
鬼玩意喉头鼓动,发出一声威胁似的低吼。与它的叫声同时的,却是它的身躯微微向后缩了缩。
“你到底在怕什么?”我纳闷起来。这狗东西,我跑的时候它撒欢,我不跑了,它自己又害怕起来。正当我还想说些什么的时候,耳畔又是一声轻微的响动。
“咚。”
这下我绝无怀疑,此前听到的声音,就是某种小鼓。可是天色漆暗,荒郊野岭,除了我和鬼玩意,还有谁在这里?甚至有闲情逸致拍打着鼓。
可正是随着这一道鼓声,鬼玩意仿佛剧烈挣扎着,似乎在和什么看不见的东西作斗争。它颤抖着身躯,艰难地抬起了爪子。
鬼玩意突然的动作让我有些摸不着头脑,说它要扑过来,看这架势也不太像。只见它站起了身,露出头底下干瘪的身子和青紫色的皮,让我莫名想起了烂掉的橘子。
它就站在那里,欲进欲退之间徘徊了许久。直到又一声孩童般难听得要命的尖笑,鬼玩意一个转身向后奔去,眨眼间消失不见。
这就……走了?
我有些许疑惑。
但一直留在这里,好像也没什么用,还不如趁机赶紧撤退,撤退后再说。
想到这我依然装作镇定的样子慢慢往后退,生怕露出什么破绽。等完全退入了林子里,周围的树丛将我团团包围,看不到半点塔的影子,我立刻扭头就跑,也不管认不认路,反正方向对了,总有一条路能下山。
从山里出来,顺着马路一直往下,往边上拐入林子里,有一条约一车道宽的林荫路。沿着林荫路再走一小段,便来到一块平地上。平地上有一栋看着像小型仓库的建筑,就是我住的地方。
这建筑是由从前废弃的一座小型仓库改造而成,上下两层,一层是办公区,二层是生活区,几个人住是绰绰有余。我们平时都管它叫小破仓。
小破仓是组织在长宁市东部的一处小型基地,目前只有我一个人在。
2016年7月,也就是距今三个月前,我奉组织上的调遣来到了长宁市,负责对此地的各种异常现象进行监控与处理。话虽如此,在今天凌晨之前我啥事件也没有遇到,几乎像是在过轻松愉悦的养老生活。
此时天色已大亮,我带着一身的叶片推开门,一句话不说直接上楼走进了淋浴室。虽说这回是有惊无险,但摔下坑里身上粘的污泥实在是让我浑身难受。
冲个澡再说。
冰凉的水温让我迅速镇静下来,脑子里复盘了一下凌晨的经历,关于塔,关于鬼东西,关于鼓,可是依然没能理清什么头绪。
我在组织里呆了也有四五年,期间大大小小的局面我都经历过,更凶险的情况也不是没有。但不知为什么,这回在群山中偶然遇见的塔,总是让我莫名有些在意。
披着浴巾走出来,胡乱往身上套了两件衣服。我从桌子上拿起了明镜,打开查看里面的消息。
“明镜”,这是组织成员人手配备的特殊通讯设备,外表看上去像个普通的触摸屏手机,后面连结着绑带,可以固定在手臂上面。组织成员之间的通讯,大多依靠明镜进行。
组织是全国性质的秘密机关,负责对各类异常现象进行调查与处理,平时一切行动对民间保密。说直白一点,就是在暗地里保卫人间,让人们免遭另一个世界的侵扰。而我所在的特别行动组那是精英中的精英,一般只有比较重大或特殊的事件任务才会出动。
我看到“明镜”里,还真收到了一条消息。
“今天有空的话,去星悦城看看。”
消息很短,简略而明确。没有署名,但我一看就直到是谁发来的。
那个家伙,我苦笑一声,真是拿他没办法。明明是他自己的活儿,却总是叫我帮他做。
穿了几件衣服,佩戴齐整,戴上手套,我还特意背上了小提琴盒。
经历过早上的事,我现在丝毫不敢大意。要是那边真有东西,我再像早上那般赤手空拳,可真够我喝一壶的。
至于那座塔,以后再说吧。反正塔就杵地里,又不能长腿跑了,贸然行动的话,鬼知道塔里还有什么。
南边就是长宁市的大学城。作为一座东部沿海的千年古城,长宁市近几十年的经济依然是飞速发展,在国内也算是新一线城市。这里的大学城位于长宁市的江东区,是国内顶级的高等教育院校聚集地之一,其中首屈一指的就是长宁大学,全国最头部的综合类大学之一。小破仓南边紧挨着的就是这所学校。
但我要去的地方是长宁大学再过去一些的一家大型商场。不知道为什么,这种商场发生事件的概率总是很高,不过这一家我倒是从来没去过。
跟着手机地图七拐八绕许久,我走到了一处公交车站,却还是不见商场的影子。
公交站里站着一个老人,躲在顶棚下的影子里,外面的太阳已经开始毒辣起来。我瞟了一眼,是一个上了年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我专心看着手机地图,心里暗骂着导航,丝毫没有在意。那老太太却突然开口叫住了我。
“后生,问一下星月城怎么走?”
“不太清楚,”我抬头看了她一眼,“我不住这里。”
“你不是去那,是吧?”老太太点点头。
她穿着一件颜色朴素的碎花上衣,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大红色双肩书包,脸上满是皱纹,却戴着一副不大相衬的墨镜,看不太清脸上的表情。
我尴尬地笑笑,接着跟着地图走。地图上显示着目的地的“星悦城”三个字让我一愣,随即让我反应过来,这么说我跟那老太太的目的地其实是一样的。
我转过身去,正打算和那老太太说一声,可是眼前的一幕让我有些愣神。
一道顶棚下面,并列着两块大广告牌和公交时刻表,中间还有一排可以坐的地方。就在我回头的几秒钟前,我还清清楚楚看到那老太站在那,可是现在站台上却空无一人。
那老太太……人呢?
我茫然地望着空空的站台,心底泛起一阵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