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辈确实是我在组织内的前辈，负责调查组的事务，调查与收集异常事件的流言，或者与之相关的人与物，确认异常现象存在后，再由执行组出动处理。他平时的隐藏身份，则是这所大学里的老师。
依靠记忆里的路线，我走到了历史学院办公楼，一栋青灰色的四层仿古建筑，确实有一种历史的古朴浓厚气息扑面而来。
我走上四楼，在一众名牌之前走过，这些名字里有些我甚至在电视上见过，大名如雷贯耳。
“洪瀚生”。
驻足在这一名牌之下，边上的那扇门就是我此行的目的地。我敲了敲这间办公室的门，里面隐约传来声响。
片刻之后，有人打开了门，睡眼惺忪地看着我。
“怎么是你啊，”前辈痛苦地转身，一把扑倒在床上，弓着两百斤的身体，臀部高高冲天翘起，脸埋在枕头里，“早知道是你我就接着睡。”
是的，没错。
眼前这个家伙……就是前辈。
时间久远到我都已经忘了“前辈”这个称呼，到底是尊称还是只是调侃。这个家伙确实在组织内年纪偏大，资历够老，然而他的不靠谱程度，几乎和他的生涯年纪成正比。
不过硬要说的话，他其实今年也就四十岁。
“大哥，几点了？”我走进来，轻轻把门关上。办公室内空间很小，书桌、书柜，还有一张小床紧紧挨在一起，没有多少可走动的地方。
尽管只是个讲师，但能在这种最高学府教书本身就说明了一些实力，这也是我为数不多对前辈刮目相看的时候。但有时候我一想到他那副德行，又害怕他是不是在误人子弟。
“你管我。”前辈整张脸都在枕头里闷着，说出的话含糊不清：
“学校今早上突然要搞什么表彰大会，大清早就得到场，现在刚回来，困死了。”
“你没得个什么奖？”我抓起水杯灌了一大口水。
“得个屁。”
前辈抬起头，显露出他那标志性的红色大鼻子。他戴着黑色方框眼睛，眼睛小的就像两条缝，头发乱蓬蓬：“没被开就不错了。”
听说前辈因为得来干组织的活，经常缺勤，被批了好几次。因为次数太多，最近再也不敢缺勤。之前他还和我一起住在小破仓，几天前搬到学校的职工宿舍，兢兢业业，就算演也要演足了样子。
“行行，”此刻我才开始感觉到疲惫，大口地喘气，“你猜我刚撞见啥了？”
“给人打了。”他的语气相当慵懒。
这一句给我说懵了：“你能不能盼我点好？”
“说老实话，”他老神在在，“我觉得你活这么久没被人打过确实蛮神奇的。”
“半斤八两，谁也别说谁。”我把椅子转了个边，手伸向前枕在椅背上。
“说呗，啥事？”前辈的眼睛彻底眯成了两条缝，我都怀疑他有没有睁眼。
我把我刚刚遇到的一切事儿，包括石塔、鬼玩意，完完整整仔仔细细复述了一遍，其中某些部分稍微用我出色的语言功力润色了一番。
前辈听完，微微扬起头：
“这么说，你赤手空拳撞见个小鬼，不仅没有逃跑，还反手把它揍得落荒而逃？”
“呃，”我嘿嘿一笑，“差不多。”
“吹吧你，”前辈压根不想接我的话，“你看清长啥样了？”
我耸耸肩：“夜啼。”
“那里有个大红灯笼。”前辈从椅子上站起，指了指角落：“你到时候记得提醒我，我怕我又忘。”
大红灯笼是用来对付夜啼的物件，虽说不能造成实质性的伤害，但鬼玩意就是特怕这东西。
“不用，”我若无其事道，“刚打死了。”
“啊？”他一脸惊愕，“这么快？”
“我刚刚去了一趟星悦城，”我在转椅上随意转动，“正好撞见了鬼玩意。”
随后，我将商场内经历的一切叙述了一遍，包括鬼玩意的死，大黑豹子，还有老妖婆。
“对了，”我突然想起，“那个鼓。”
“什么鼓？”
我仔细回想着，但总觉得模糊：“就是那种，拿在手上，咚咚响的小鼓。”
前辈用双手比划起来：“你说迎神庙会上咚咚咚打的那种？”
“不不不，”我解释道：“没那么大，是个小鼓……手鼓，就敲了一下。鬼玩意和大黑豹子，好像都听着那鼓行动。”
“嗯……”前辈盘腿坐在床上，陷入沉思，未久眼睛一亮，从床上走下，在书柜里拿出了一本破旧的线状书，翻找到了其中一页。
“看看。”他将书递给我。上面的图案赫然就是我所见老妖婆手上的小鼓。
“就是这个。”我惊讶道。图案绘制得相当细致，各个不同的面都画了出来，连鼓上几根钉子都看的清清楚楚。旁边还标着两个方正的楷体字：鞞鼓。
“那是雷鼓的一种，”前辈坐回床上，“这东西是古代六鼓之一，据说最早出现在周代。不过这本书记载的应该是宋代的物件。”
我随手翻看，但除了图之外并未有其他有用信息，“这玩意儿做什么用的？”
“一般认为是祭祀，或者战争。”前辈道，又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书，翻到一页递给我，上面记载着一段文字：
“掌教六鼓、四金之音声，以节声乐，以和军旅，以正田役。教为鼓而辨其声用，以雷鼓鼓神祀，以灵鼓鼓社祭，以路鼓鼓鬼享，以鼖鼓鼓军事，以鼛鼓鼓役事，以晋鼓鼓金奏。”
“但它真正的作用是……”前辈顿了一顿，接着说道：
“驱使雷部六鬼。”
我心下凛然，雷部六鬼是六种强大鬼邪的并称，彼此之间没有太大关系，但祂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能够掌控雷电。
一般的鬼邪对于电无比畏惧，铜片对鬼物的杀伤正是通过电光造成，而雷部六鬼能够反过来掌握这种力量，足以见祂们本身的强大。甚至在漫长的流传过程中，它们还逐渐被作为民间的神灵受到崇拜。
“按照你的描述，那只大黑豹子恐怕就是雷部六鬼之一。”前辈神情庄重，“但我之前只听说过有长着类似豹子尾巴的雷鬼，从来没听说过全身都像豹子的。”
“快动动你聪明的脑瓜，想想办法。”我阖上书。
“没有办法。”前辈回答的十分干脆。
我欲言又止，“大哥，你认真的？”
“真没办法，”前辈的口气相当无奈，“要是普通的雷鬼，那或许还有法子可想。你说的那玩意都不在普通之列，叫它出类拔萃都是辱没了它。”
我有些犯愁。老妖婆明摆着不是什么好人，总不能让她接着去为非作歹。可头疼的是鬼玩意没了后又蹦出来一只大黑豹子，不对，不能这么说，鬼玩意连给大黑豹子提鞋都不配。
“我有个想法，不一定对。”前辈接着道，“鞞鼓毕竟只是雷鼓的其中一个亚种，操纵小鬼还行，要操纵这种级别的，只怕是正雷鼓本体才行。我猜想她最后不敢出手，也有这个原因。”
老妖婆最后的犹豫不决确实让我感到疑惑。不了解吞命剑自然是其中一个原因，但还远远不够。
如果说她并不能完全掌控大黑豹子，那就解释得通了。
“我久违地发现你其实还挺聪明。”我拍了拍他的肩，由衷说道。
“一边玩去，”前辈一把拍掉我的手，“老妖婆的事，我也会注意。这个人说不定真有点问题。”
他捏了捏自己的大红鼻子，又突然说道：“来都来了，帮我个忙。”
“什么？”我问道。
“跟我来。”前辈麻溜地从床上翻下来，两三下穿好了衣服鞋子，拽着我就往外面走去。
“干啥啊？”我莫名其妙。
“我早上买俩西瓜，刚吃了一个，还剩一个放办公室里。出门遛个弯功夫，回来一看，没了！”前辈声音里怨气满满。
“呃……”这话我都不知道怎么回，就为这芝麻大小事，前辈一脸血海深仇样。
“你不懂，”他接着道，“那瓜可甜，还贵，一个要我五十！”
前辈把我拉到走廊另一头一间办公室前，门牌上写着的这名字我略有耳闻，好像也是国内著名的一位历史学教授。
“就这，你帮我看看，这老家伙是不是吃了我瓜。”他气冲冲地敲了敲门。
“你为啥不自己进去看看？”
“我看过，没找着。”前辈话音未落，办公室门就开了一个缝，里面露出一双眼睛。他一把把门抵住推开，满脸堆着笑容：“胡老师，我给你介绍个人。”
那胡老师脸上立刻也挂上一幅笑容，热情招呼：“哟，洪老师，又来看我了？”他看年纪大概六七十岁，头发开始发灰，戴着金框眼睛，看着文质彬彬，温润儒雅。他又把头转向我：“这位是？”
“这是我以前一位学生，今天特意来看看我，我想着介绍你俩认识认识。”前辈笑得我毛骨悚然。
我尴尬地跟着笑笑，脱下手套，把手伸向胡教授，与他的手相握，“老师您好。”
霎那间，他心里此刻所有的想法全部清清楚楚的出现在我的脑海内：
“这娃儿真俊……”
“不知道在哪儿高就……”
“老洪这老小子运气真好……”
“做我学生多好……”
“可惜了……”
“我瓜藏好没?……”
这是我所拥有的特殊能力，在我小时候的某一天突然获得的。当我的手毫无阻隔地直接接触到其他人之时，我能够读到他们此刻所有内心的活动。但是这种能力也相当麻烦，因此大部分时候我都戴着手套。
我向前辈点点头，他的笑容愈发热烈，一把抓住了胡教授的手，手上用劲，“胡老师，我瓜甜吗？”
胡教授脸颊顿时胀红，立即还以颜色：“好小子，还找高手。这娃儿是你学生吗？”
前辈一张老脸也霎时通红：“是啊，学过心理的，怎么着？”
这俩老不正经的家伙在这儿较上了劲，双手各自用力，谁也不服谁，脖子和脑门全都青筋凸起，前辈更是咬牙切齿，面色狰狞。但在这情况下俩人还在尽力维持笑容，显得更加古怪。
我扫视了一圈，伸手从书柜顶部拿下一个纸箱子，里面装着一粒小西瓜，大概也就四五斤重，这么说这瓜还真挺贵的。
“得了，”我圆场子道：“人老师没吃你瓜，松开。”
听了这话，俩人才各自缓缓泄劲，半晌松手。
“没意思没意思，”胡教授摇摇头，坐到椅子上，“你搬救兵，不算好汉。”
前辈宝贝地抱着纸箱子，生怕被人抢走似的，“你藏我瓜，更不算好汉。”
“唉，”胡教授长叹一声，“约了学生谈文章，临了有事，不来了。在这坐一早上忒闷，总得找点乐子。”
前辈犹豫了一会，一把把纸箱子丢桌子上，“本来这瓜就是留给你的，拿去。”
“哎，你自己说的，你别后悔。”胡教授把纸箱子抱进怀里。
前辈挥挥手，转身待走，胡教授又道：“我说洪老师，你这水平评个职称也不是个问题，怎么总是……”
“懒。”
话未说完，就被前辈一个字生生打断。前辈走出门，扬长而去，我连忙跟上。
“老家伙儿子媳妇都到国外去了，身边没个人，我这是让让他。”前辈自己说了起来。
“你还挺有心。”我调侃道。听了前辈解释，我大概知道这俩人已经认识了十几年，同在历史学院，算是一对冤家，总是暗暗较劲。
“走吧，”我俩走出了楼，前辈对我说道：“来都来了，请你吃个饭。”
其时天色已迫近傍晚，太阳开始西下，一道红霞爬升而起。学生相继放学，相伴走在路上，互有说笑。远处的操场人声嘈杂，一派安宁和睦的景象。但我突然停在了原地，仔细聆听空气中传来的不谐之音。
“怎么了？”前辈见状问道。
明明晴空万里，天边却隐有雷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