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条长长的土路，路旁是零星的树丛，树丛边各坐着二三个干瘦如枯柴的人。
天色已近黄昏，夕阳开始西下，聒噪的老鸦声此起彼伏，两个古时着装的男子自路的远端缓缓行来。
“这里也有啊。”其中一名男子道。
另一名男子叹了口气，从行囊中取出了半块饼状的东西，掂量着分量。
“再分下去，我们自己的口粮也要没了。”前一名男子道。
“让我坐视他们饿死，更不能够。”取饼的男子掰下其中一半，递给了另一名男子：
“你的那一份我不会动。”
后一名男子接过饼：
“你自己可是一点食物不剩了。”
“再想办法吧。”男子说着，走到了一处树丛边。
稀疏的树叶下瘫坐着一老一小两人，衣服破烂不堪，胸襟敞开着，露出一排排肋骨。他们的身体只剩下了薄薄的一层皮，只有胸口偶尔的起伏能够证明他们还活着。
“来，吃吧。”
那名男子把饼掰下两个小块，递给了如饿殍一般的两人。
那两人颤抖着接过饼，几乎是一口就把自己的那一小块吞咽下去。其中孩童模样的那一小，刚把自己的饼吃下去，又抬头望着男子手中剩下的那块。
男子轻轻叹了口气，又掰了一小块给他：
“多给你一点吧，只有这么多了。其他的还要分给别人。”
周围其他饥饿得如同枯骨的人们相继围住了他，有人还勉强有力气行走，有人手脚并用爬行，有人干脆是在地上挣扎着挪动过来。
男子将手中不多的饼掰成了一块又一块，散发给了人群。
然而围着的人还剩下一大半，男子的手中已经空空。余下那几个人眼里流出了失望，乃至于绝望，甚至有几个开始动手抢夺前面人分到的饼。
“给。”
另一名男子拿着自己那半块饼碰了碰他的肩。
“……修驰，多谢。”男子接过饼，再次掰了起来。
另一名男子，看样子是当时仍然年轻的张修驰并没有回答，他转头走向了一边，背着手看向夕阳。
“抱歉……”
聚集的人群全部得到饼后，名叫顾镇书的男子走到了张修驰身后，面有愧色：
“我把我们剩下的食物全分出去了。”
“不必。既然亲眼见了，救助便是本分。”张修驰说着，突然话锋一转：
“只是，我们遇见的也就罢了，遇不见的又有多少？我们又能救得几个？”
“能救一个，便是一个吧。”顾镇书道。
“今日过后，若再无一个顾镇书来，他们依然要饿死。”张修驰平淡道。
顾镇书沉默不已，半晌才蹲下身，询问之前那个老人：
“老伯，我们这一路上沿途见到百姓流离失所，受饿者无数，敢问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那骨瘦如柴般的老人虚弱异常，勉强才从嘴里吐出几个字：“……饥……饥荒……”
“收成不好？”
老人摇摇头。
“天时不好？”
老人再摇摇头。
“那……种子不好？可有蝗灾？疫病？或是山贼侵扰？”
老人仍以摇头相对。
“既然太平无事，何以会有饥荒？”顾镇书急道。
“不必再问了。”张修驰打断了他，后者颓然坐在了地上。
“大半的粮食，都进了黄善人的府中。”旁边一人道。
“黄善人居于何处？”顾镇书看向他道。
那人未及回答，身后的人群里突然传来一声惊呼，随后便是哭啼之声。
顾镇书匆忙起身，挤开了人群来到哭声的源地。一对似乎是母女模样的人正在那里，母亲跪坐在地，女儿躺于其怀中，二人同样瘦瘪不已，脸颊恐怖地凹陷下去。
母亲的哭声还在持续，而女儿眼睛紧闭，过了片刻缓缓睁开眼睛时，已是只有出的气了。
“当娘的没舍得吃，两块饼都给了孩子，不知怎么就这样了……”身旁有人道。
“修驰……”顾镇书急唤好友，却发现张修驰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他的身后，只是摇了摇头。
女儿的嘴皮微微动弹，周围的人群即刻安宁下来。在老鸦无止的吵闹之中，隐约能够听见她的声音。
“……娘……我要……死了么？……”女孩说得断断续续，气若游丝。
母亲只是呜呜哭泣着，一句话也没能说出来。
“……死了……”女儿看向天空，眼里已没有神采，“会比……会比现在好么……”
顾镇书沉默着，似乎想说些什么，却没能够说出，最后只是凄然将头垂下。
“会的。”
突如其来的声音打破了凝滞的悲伤，声音的主人却是身后的张修驰。他轻轻走上前去，半跪在了女儿旁边。
“人死了之后，就会到另一个世界去，到天上去。”张修驰轻声说道，“天上的使者会来接你，你看见了吗？”
女儿茫然地摇摇头，幅度几不可见。
“他们的衣服是用很好很好的锦缎织成的，头上还簪着花，是一朵小小的、红颜色的花。他们会笑着走过来，伸出手，问你愿不愿意跟他们回去。”
女儿的眼内透出一点微光：“我好像……看见了……”
“他们还带来了一套新的衣裳，是给你的，专门给你的。”
“衣服……什么样的……”
“也是用锦缎织的。……不，不止一件，有好多好多，都是你喜欢的。你要是乐意，今天就先穿绸的，明天再试试那套绢的，这件罗的看着也不错。”
“有……有吃的吗……”女孩的声音越发微弱，“他们有……饼吃么……”
“……当然有，可不是饼，又干又硬的，那算什么？不过，他们带来的那些，我也叫不出名字，那都是天上神仙老爷们吃的，好像还发着光，我光看着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女儿仔细聆听着他的话，眼中更多了一丝光芒。
“这些还只是差的，等到了天上，还有更多、更好的，每天都变着法子做新的，每天都不重样。到了天上，可就过着神仙一样的日子了，每天都能吃得饱饱的，每天都有漂亮的衣服穿。出门的时候，驾的是云，想去哪就能去哪，呼地一吹，能跑到好远好远。”
“娘亲……和我……和我一起去么……”女孩面露希冀。
张修驰沉默了一会：
“……娘亲还不能去，只有你能去。但到了天上，你会认识很多新朋友，很好很好的朋友。”
“我想……我想去……天上……天上……真好……”女儿用尽了力气说出了话。
“那你就要答应，答应和他们去。听，听见了吗？是马脖子上的铃声。那是天上的马，还有一辆顶漂亮的小车，平常都是拉着太阳在天上转，这回可轮到你坐了。
“可是要小心，天马的脾气不好，你要先和它们问好，它们才会开心，才会让你坐上小车。
“你轻轻地坐进了车，车上的座椅好软。可是还没等你仔细看呢，天马就跑了起来，跑得好快，眨眨眼的功夫你已经到了天上，还可以看到外面的云。
“远远地，有几位仙子过来了，她们穿着紫色的漂亮衣服，是来迎接你的，她们……”
张修驰的声音戛然而止。在他的面前，小女孩正朝天上望着，眼睛睁得很开，眼底希冀之色仍在，只是再没有了动静。
母亲的哀啼如决堤一般涌出，连带着周围的人们脸上皆露哀戚之色，似乎既有对眼前母女的同情，也有对自己未来命运的不安与恐惧。
张修驰缓缓站起了身：
“黄善人家在何处？”
在我眼前的画面忽地消失，一时陷入到黑暗之中，片刻之后再度亮起时，已是换了场景。这些画面好似都掩上了一层朦胧，我仿佛身在其中，又似乎只是远远旁观。
“两位此来，所为何事？”
此时正两人身处一座富丽大院之中，与刚刚的荒凉的土路截然不同。面前一人身着锦衣，向着两人说道。
“听闻善人府上余粮甚多，特来求之。”顾镇书朗声道。
黄善人面露诧异：
“我观二位衣着打扮，也不像是常人。眼下我府上恰有宴席，不如请二位进来小坐，稍饮一二杯如何？”
“不必。”顾镇书道，“我二人此来只为求粮。”
“粮……确是有。”黄善人负手于后，眯起眼睛：
“我有四大库粮食，稻黍粟麦，鸡鸭鱼肉，应有尽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既然如此，”顾镇书沉声道，“为何门外百姓受饿无数？”
“他们的事，与我何干。”黄善人轻蔑道。
“尊驾府中粮食充盈，想来分散一点给百姓也无大碍。”顾镇书强忍着道。
“粮食再多，也是为我所有，吃不完丢掉就是了。平白散给他们，岂不徒增好逸恶劳之气？”黄善人语气中满是不屑。
“粮食既然尽是百姓所种，尊驾仓库中储藏的，本就是从他们手里所得，何来为你所有这一说？”顾镇书道。
黄善人手指轻抬：
“这一带方圆百里的地，分别归我与其他数家共有，那些贱民不过是借着土地吃着白食罢了。我给了他们地，给了他们活命的机会，所收的不过只是少少一点报酬，他们却不知满足，贪得无厌。若是他们能够辛勤一点，也不至如此。”
“尊驾的‘一点’怕是有些沉重吧？”顾镇书讽刺道。
“与他废什么话。”张修驰手腕轻动，一柄长剑出现在他手中。
“二位这就有些不识礼数了吧？”黄善人面色阴沉，“我敬你二人气度不凡，本想引为相交，二位却是要动手不成？”
“开仓放粮。”张修驰一字一顿道。
黄善人并未回答，眼中狠厉之色大盛，轻轻拍了拍手。
霎时间，院落四角围墙上，各自跃出数人，身着黑衣，手中皆持兵刃，朝着庭中的二人而来。其变故之快令人始料未及，兔起鹘落之间，兵刃已近二人！
眼看兵刃加身，顾镇书仍是泰然自若，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口里念诵着什么。
下一个瞬间，在其身后浮现出了数道白色的光剑，朝着围来的众敌劲射而出！
只听得庭院内惨叫四起，兵刃落地，黑衣众敌纷纷倒下，哀嚎不绝，竟无一人能够站起。
“二位……到底是何人？”黄善人此刻威严之势不再，双腿发抖，一屁股坐在了台阶上。
张修驰看了一眼四周，冷哼一声，刚要抬手，却被顾镇书止住。
“算了。”顾镇书道，“我只击其腿脚，正是不愿害人性命。”
“他们手中可不知沾过多少人的血。”张修驰神情冰冷。
“就算如此吧。”顾镇书怅然道。他走到黄善人的面前，居高临下看着那具正在剧烈颤抖着的白净身躯。
“二位，二位！”黄善人面色惊恐，“您二位想吃什么，想要什么，只要我府上有的，二位看上的，都随意拿！”
“开仓放粮。”顾镇书只是平静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