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春和刚刚有了人的形状，对世间一切懵懂且好奇。
大抵许多人最初的相遇自带柔光滤镜，春和见那个拉着自己衣袖的小鬼可爱又稚嫩，当真心生欢喜。
其实那时春和是分不清好坏的，况且小鬼又那样会伪装，看着无害。
“漂亮哥哥，前面好黑，可以带着我一起走吗？”
“漂亮哥哥，我年纪小，自己会活不下去的，你能陪陪我吗？”
“哥，不要丢掉我。”
……
鬼神之初，性本善，最初那几年，春和是极为温良的男子，带着小鬼一起同行许多年。
那些年，无论对谢妄还是对春和，都算得上一段格外欢快的时光。
他们背着箱笼，粗布麻衣，走过许多山河。
之后某一年，春和带着小鬼在一个村子定居，村子坐落在稻田旁边，一年有大半的时间都是绿油油的，轻风送来稻香。
春和将红伞插进门前稻田之中。
小鬼不解，歪着头询问：“哥，人家田里都插着稻草人，为什么我们家插着红伞？”
春和只是摸了摸小鬼的头：“因为我曾经就是这样的。”
春和与小鬼一起识字、一起读书，一起学着人类的习性。
他们彼此心知肚明，二人都不是人类。
毕竟人类不会如春和一般不会变老，许久不用吃饭。
人类也不像小鬼一般，几十年才长成一个大孩子的模样。
最后，春和与小鬼回到那片他们相遇的树林，山火早就平息，山林恢复翠绿，山下居民不知换了几代。
这次，春和在山下小镇开了一家胭脂铺。
他长得漂亮，人又风趣，姑娘们时常光顾着他的生意。
那时，除了不能很好的拥有人类的情绪，春和已经是个很完善的人类了。
写得一手好字，满腹经纶，会酿酒，会种田，会这也会那……
小鬼也长成一个小伙子，总是黑色劲装，高马尾。
走路生风，是很明朗的少年郎，少年郎嘴巴甜的很，逢人便是哥哥、姐姐的叫着。
于是便会得到许多好处，瓜果蔬菜、笔墨纸砚……
春和也会夸赞少年郎长大了，能为家里添这添那。
也是从那时起，谢妄悟出一个道理，获得别人的喜欢，便能从那人那里换得许多的好处，哥哥便会高兴。
而获得别人的喜欢对他而言是最简单不过的事情。
到后来，这竟然成了谢妄的惯用手段，看谁都深情款款，有利用价值的就要说一句心悦于他。
那些年真的挺好的，春和与谢妄会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一起读书，一起于盛夏夜晚在院中吹风，看星星……
他们是彼此最亲的人。
而春和，是谢妄见过最美的人。
可是，谢妄本性就是坏的，花言巧语，心狠手辣，这是藏在他骨子里的东西。
很快，山下小镇中频繁有人失踪，特别是与春和经常有口角争执的几位。
终于，有一晚，春和打伞出行，在他最初遇到谢妄的那片山林中，看到当年天真懵懂的小娃娃已长成少年模样。
正褪去假面，露出獠牙，举刀杀人。
血溅到谢妄的脸颊，莫名妖冶。
那是春和第一次见谢妄杀人，但春和并不是人类，并没有多少悲悯之心，谢妄那时杀的还是村里为非作歹之人。
于是那次春和什么都没说，转头离开。
第二次，村子里最会读书的少年郎失踪不见。
春和那向人类学到的微薄的情感作祟，他动了恻隐之心。
在那树林里，他第二次见到谢妄杀人。
只是这次春和拦住了谢妄：“东街那个读书的小郎君是你杀的……”
看着对面神色冷厉的春和，谢妄红了眼眶，很是慌张，显得可怜兮兮。
他像小时候那般拽着春和衣袖，连连解释：
“哥，我不想的，只是我要活下去啊，你晓得，我不是人，我是鬼。”
谢妄与春和道，他是鬼，出生便是鬼，是鬼王最年幼的儿子，最不受宠的儿子。
从小被丢在山林中盘旋。
许久那场大火差点将他烧死，还好遇到春和，尚且年幼的他才能活下来。
如今回到了最初他被放逐的地方，谢妄一下被过往恐惧所笼罩。
鬼王子嗣众多，谢妄知道自己只有去争去抢才能活得下来，但他势单力薄。
谢妄说，他杀那些人一是因为那些人该杀，二是他想要更多的下属傀儡。
春和问：“那东街的小郎君呢，我们与他无冤无仇。”
谢妄一脸的可怜巴巴：“我见古书记载，机敏聪慧的少年少女魂魄聚拢在一起，能汇聚成特别聪明的鬼魅，名为禧，我想要这样一个军师智囊。”
谢妄拽着春和的袖子，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哥，我只是不想被别人杀死。
哥，不要赶我走。”
春和没有赶谢妄走，但是过往平静的日子被打破了。
种田赏风赏月变为手染鲜血，争权逐利。
毕竟是自己带大的孩子，春和见不得旁人欺负谢妄。
鬼王年事已高，逐渐到了消陨的日子。
春和手持红伞，陪伴着谢妄。
他曾在万鬼窟里扛回谢妄。
曾将谢妄在离人道中救回。
曾手刃谢妄兄长，让谢妄免受屠戮。
春和一直陪伴着谢妄，陪谢妄从人间杀到冥都，一直杀到鬼王的宝座。
彼时，鬼王油尽灯枯，从青年模样逐渐枯萎到本应有的年迈。
苍老的鬼王抬手，颤颤巍巍的抚摸谢妄的脸颊，看着眼前这个与他挥刀相向的孩子，眼睛里竟是慈爱。
鬼王抚摸着谢妄的脸，颤巍巍道：“我终于等到你回来了。”
鬼王最后说：“孩子，杀了我才能立威。”
谢妄眸子深沉：“遵命，父王。”
一刀下去，鬼王消殒。
谢妄踏着兄长们的尸体，成为冥都新的王。
春和也终于意识到哪里不对。
原来谢妄的话中从来就是真假参半，他是彻彻底底的坏。
谢妄是鬼王最宠爱的小儿子，为了保证他的安全，所以鬼王从小对他冷淡。
而这些，谢妄都是知道的，因为私下里鬼王对谢妄格外爱护。
只有那些兄长对谢妄多加欺辱。
后来鬼王将谢妄带到一片山林，谢妄顶着幼童的模样，在山中滥杀无辜，甚至纵火烧山。
直至有一人打伞从火里走来，事情才开始转变。
谢妄好似真的变成天真可爱的小朋友，跟在谢妄身边哥哥长哥哥短。
可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本性只是掩藏在笑晏晏表象之下。
春和意识到事情真相，与谢妄渐渐疏离。
只是谢妄成为王的日子里，行事乖张又无常，阴晴不定，嗜杀成性。
那时春和已经在人间行走了很多年，已经有了是非对错，黑白善恶的观念。
他知道这样不对，而谢妄又是他带出来的。
也是在这时，冥都有三座城，那座空荡荡的长夜城接纳了春和，拥春和为主，或许也是长夜城一直在等待春和吧。
长夜黑暗寂寥，空空荡荡，总与恐惧畏惧相关。
而春和便是畏惧化成的鬼神。
城中空空荡荡，无人且不见天光，便只有春和这样的一个王。
得知春和成为长夜城的王，谢妄是开心的，他以为他又可以与春和在一起了。
所有的话都是假的，但是谢妄喜欢春和是真的，在春和从火中持伞走来时，在许多个朝朝暮暮。
只是，双双为王之后很多事情都变了味道，或许更准确些来说，是在谢妄原形毕露后才变了味道。
春和对谢妄总是冷淡且疏离，神色倦怠又矜贵。
他远离谢妄，在谢妄贴上来时高高在上的俯视他。
人类会变，用许多年来观察人类、学习人类的谢妄与春和也会变。
当初并肩一起走过人间的美人与少年关系变得极为扭曲。
谢妄每次见到春和，眼睛里都会装满一种扭曲的占有欲。
是毫不掩藏的病态，是阴郁入骨的喜欢。
而春和对谢妄完全变成了漠视的态度，谢妄彻底“疯”了。
某个良夜，他将春和困在一间屋子，企图将春和永远囚禁，将春和变成自己的人。
他学着人类的样子，笨拙的扯着春和的衣服。
却被春和轻飘飘的避开，那是一种神秘但又让人恐惧的力量。
谢妄跌落在床脚，抬头眼巴巴的看着春和。
春和垂眸淡淡扫视着谢妄，开口清冷且讥诮：
“你当我是谁？是领着你在人间度日的那个好脾气兄长？还是那个笑眯眯的胭脂铺主人。
你要记住，我是畏惧的化身。
只要畏惧存在一日，你就把你那些不该有的想法收起来一日。
今日之后，你好自为之。
你就当不认识我，我也当没收留你。
鬼之一生，无数年华，咱们两个认识的那几年，真的算不上什么。”
听闻春和要与自己断绝关系，谢妄脑子里被阴暗所笼罩。
他不想这样，更不允许这样。
忽然想到当时在人间，算卦先生给他算命。
先生说谢妄的名字不好，妄是虚妄的妄，是妄想的妄，是终其一生都得不到的妄。
空空荡荡的，终归什么都得不到。
谢妄不接受这样的结果，没有什么是改变不了的。
既然春和是鬼神，没有人能够左右春和的意志，那么自己就成为新的鬼神，他也要掌控畏惧的力量。
这样春和就能够永远留在自己身边了。
这便是谢妄所做所有事的缘由。
而此时此刻，谢妄讲完所有的故事，转头看向听故事的陶禧：
“所以，记起来了吗，东街的陶郎君。
你便是我杀的第一个机敏的少年，后来你自己吸取其他少年少女的意志，
才化为了现在的你，陶禧。”
陶禧愕然的看向谢妄，怪不得怪不得，似乎冥冥之中有一种力量，让自己离不开谢妄，让自己为谢妄做事。
但陶禧到底是聪明的，甚至他什么都没有问，转身就跑。
至于跑不跑得掉，全看天意了。
他已经知道了谢妄的所有故事，在听故事那一刻，脑海之中就已经有一道声音在警告自己，知道的越多死的越快。
可是好奇又让陶禧将故事听完。
他知道谢妄毫无怜悯之心，是天生恶鬼，是天生坏种。
既然谢妄能造出第一个陶禧，那么就不缺第二第三个陶禧。
陶禧一切都知道，但他还是跑不过既定的宿命，他倒在了曙光到来之前。
许许多多少年少女的灵魂飘散于空，有着年轻人的好奇、机敏，又带着聪明人天生的聪慧……逐一消散。
……
有巨手扒开大地，华司正在斗地主的大树小树以及谦吾同时被惊动。
白禾在青要山上，风司调兵遣将的人不在，只剩华司。
华司从不想去匡扶什么正义，但绝对不能让谢妄获得更强的力量，否则没好。
连城也不想和苏十肆联手，再叫上那沉睡之中的温小柔，来个三打一，这样实在是太丢面子。
以后让他怎么在小树面前抬头吹牛。
有些东西，在萌芽之时砍断最好。
连城揉了揉肩膀，准备起身，却被桃小玖拽住了袖子。
小树抿着嘴唇不说话，只是一脸严肃的看着连城。
连城学着春和的样子，出其不意的弹了桃小玖一个脑瓜崩。
开口却没有那样带着捉弄，而是雍容华贵中带着宠溺。
连城：“就这点出息？好好看家。”
桃小玖摇头：“不行，我要和你一起去。”
连城：“小孩子家家，凑什么热闹。”
桃小玖：“我早就不是小孩子了，按照人类的年纪，我已经成年好几年了，都到了生小孩都合法的年纪了。”
连城：“生毛线生，你能生还是白禾能生，你要是能生我就敢给你带。”
桃小玖低头不说话，他不是完全的树，不能按照树的方式随风剥落种子。
连城摸了摸桃小玖的头：“你和谦吾一起看家，家里也需要有人看着的。”
看着天边蜂拥而至的妖，桃小玖只能无奈点头。
……
风华之地华司大门大敞，连城走在前面，桃小玖跟在后面，还有谦吾、黑律以及许多将华司当成家的妖。
安鹤虽然已经死了，但有其价值，毕竟他身后还追随着许多妖。
谢妄将那些妖收为己用，并散布消息，安鹤是因为华司而死，因为连城而死。
新仇旧恨，于是便有了今日的复仇。
但……谁又能说安鹤的死不是谢妄在背后操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