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簌簌,夜风无声,唯见高空一轮明月孤悬,清寂空凉。
中宫正殿内灯火辉煌,殿角四周的雀鼎纹炉里点有金丝火炭,温暖驱逐了深夜寒气,一脉浅浅的葵子香在殿内蔓延。
几名青衣宫娥悄无声息的站在宫殿角落里,静静侍立。
从内殿传出孩子的哭吟,那微弱低浅的哭声,让人听着分外揪心,真怕这孩子会突然间就断了声息。
数名御医从内殿鱼贯而出,敛袍跪于正殿之中,朝殿上男子俯首叩拜,语声哀恸:“启禀皇上,公主殿下怕是不行了。”
坐在凤榻帷幄后的男子,一袭轻薄月白的长袍,广袖垂曳,玉带青佩紧束腰间,愈发勾勒出清癯消瘦的身形,他的目光好似落在殿中角落的一株灯树上,又彷佛并不真切。
太医们惴惴跪于殿中,见皇上气息幽沉,却不说话,只得提着一颗心,再次重重俯首叩地,“皇上,公主殿下怕是……”
“怕是什么?”皇上目光缓缓转过,望着殿下跪伏的众人,漆黑乌瞳里俱是深晦,“朕要公主活下来!”皇上声音喑哑,只这七个字,却字字艰涩。颈间毛色艳丽的赤狐围脖衬出他面色清寒,齿颊无色,手中握着的一杯月雾银钩早已凉透。
似乎是为了印证什么似的,内殿的哭吟声渐弱,好像下一刻就会消逝过去。他倏然从榻上站起,手中杯盏翻覆,茶水泼溅衣襟。青瓷的花盏碎在榻前,似在预示某种不祥的征兆。
闭合的宫门被人从外一把推开,晚风倒灌入殿中,吹得满殿火树灯花光影明灭不定。
那个在暗影里婷婷站立的女子,一身墨缎长袍,乌黑的发如流瀑般披散肩头,若非凝神细看,真就像融于夜色中的一抹精魅幽魂。
殿中诸人都被此刻境况惊的疏于反应,只有皇上看到那女子垂在身侧的右手上蕴有一层浅淡蓝色荧光。那袍襟上银光熠熠的繁复华章,便是只有一眼,皇上却绝不会认错,这个家族徽徵是太祖皇帝亲自所绘,赐予了那个曾经荣光斐然的家族。甚至在每位凤朝皇帝的龙袍内襟里都用丝线隐绣了同样一个徽章,正在心口的位置。
“你是夜罗王族的后人?”静窒良久,皇上才缓缓吐出几个字,声音因为太过惊悸而带上些微颤动,“你是……夜珩。”十数年前那个在太极殿上拒绝承袭夜罗王爵不受金册书印的小女孩,如今已是娉婷动人。
女子跨步踏入殿中,欺霜赛雪的容颜美的摄人,“皇上岂不知夜罗王族嫡系一脉早就于百年之前烟消云散了么?”她不答反问,唇畔勾出的一丝笑诡烈又凄然。
或许普通百姓并不清楚,可但凡涉学文籍历史的人都不可能不知道夜罗王族。三百六十年前,东朝末年,时局动荡。外有古兰雄兵百万,对九州华夏虎视眈眈。国内祸乱又是连年不息,尚不及三年,东朝便已历三主。在那风云跌宕的岁月里,是夜罗王族的族长与凤太祖一同驱退外族侵犯,平定了内乱。后被史家赞誉不绝的景初盛世便也是在那时,其后夜罗王族的族长自请辞官归邑,将手中所握近半数的天下兵马悉数归还皇上。太祖皇帝感念其卓绝功勋和开国之望,特赐异姓封王,世袭罔替。并赐下西北六郡包括宁朔为夜罗王族封邑,一纸诏书天下震动,那千里封邑万载盛名,是前所未有的恩宠,往上历数三姓王朝,都未有帝皇如此豪阔。凤太祖却仿佛恨不能将半壁江山送予夜罗王。
若非百年之前祸起萧墙,诸侯分疆裂土,凤朝历史上被赐王爵的恐怕也只得夜罗一族。
“陛下!”殿中跪候的太医中终于有人回过神来,目露焦切的急急唤了一声,不知巡侍内宫的守卫可有发现此处异状。
皇上却一挥袖,目光静静凝望住殿下那个女子,眼中神光几度变幻。
大殿内骤然静默下来,连风息声都好似消失,内殿中断断续续传出女子凄然哭声和宫女们惊惶低呼。
女子目光一紧,只对皇上说了一句,“请马上将皇太子带来。”话落,便转身跨步飞奔入内殿。
刚诞下公主的皇后由于体力消耗过多又逢遭变故而气急攻心,昏昏沉沉的卧于榻上,正有太医在一旁施以金针。十多个宫女跪于殿中,低声抽噎。那个躺在黄绫襁褓中的婴孩肤白如玉,五官精巧,哭吟声已低至渐没。天妃乃是司世间万物兴衰的主神,因犯了天条而被贬斥人间遭受七世轮回之苦。天妃破命之格,是至煞命格,亦是早夭的命相。
女子看着那玉雪可人的孩子,目中淌过哀色,为何这百年难遇的天妃破命之格会在凤家子嗣身上。她伸出食指轻抚婴孩面颊,指尖莹蓝光芒在她肌肤上留下淡淡痕迹。她的袍袖轻微掀动,从内袖里滚出一团雪白,那小家伙匍匐在公主身旁,细幼的爪子爬了爬襁褓,那一声又一声的虎吟好似在呼唤。女子目光霍亮,心弦震动。这只幼虎是她在宫墙外拾到,她并未深究这帝京之中天子脚下,何以会无端端出现一只雪白幼虎,只是明白在这腊月霜寒的天气里,这幼虎怕是活不长久。她将它藏于袖中,便是已经有了护佑之心。
白虎自古位列四神之一,而又有金瞳且毛色至纯的白虎更是有着与生俱来的镇魂之力,有四神之处,便是阴司罗刹也不能前来勾去生魂。
或许这便是转机。
“妹妹……妹妹……”稚气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惊断了恍惚。方才三岁的皇太子穿着一身贵气的团龙明黄小褂,脸上带着甜甜的笑容,口中反复的唤着一个词。
她走上前想抱过皇太子,乳母却惊惶的退了一步,转头看向重重珠帘前静立的皇帝,见他点头这才敢把皇子小心翼翼的交到她的手中。
她抱着皇子凑到摇床前,襁褓内的孩子悄无声息,彷佛只是睡了过去。
“妹妹……妹妹……”小皇子稚嫩的呼唤,倾身向前探去,极力伸出白玉般的双手想要抚摸襁褓中的人儿,可惜离得太远,怎么也触摸不到,急的他双目噙泪,几欲哭了出来。
她俯低下身子,然后他的双手终于抚到了她的双颊。在他们肌肤相触的刹那,似乎从小皇子的身上有明亮光晕溢出,漾满他的周身,而后自他双臂萦绕至指尖,将已经没有了声息的公主团团裹住。
“哇……”的一声,嘹亮的哭声自公主口中冲出,那些候在一旁的御医们瞧不见发生的事,却明白公主这一哭应是否极泰来,咸定大安了。
她怔怔的看着小皇子温柔的轻抚着公主的面颊,心中惊骇不定,不过是抱着侥幸一试,却不曾想这命运相济之说竟然是真的。皇太子居然以自己的尊贵之气护住了公主……
她深深闭目,胸口喘息急促,良久之后她才睁开眼,一字一句分外慎重的说道:“皇上若想救得公主,就必须改变公主的命格。”
夜罗族人虽然有异于常人之能,但也受天道所桎梏,这世世代代承袭下来的族人里若说有这破格改命之能的人大约只有那位陪□□皇帝开疆拓土的夜罗王了。
只是今晚是千载难逢的暨月之夜,又有白虎镇魂,天子的圣隆之气作护持,或许破格改命真的可成。即便就算失败,折去这一身通灵之能,那也是天意。她也算对得起夜家列祖列宗,谨遵了家族古训,一世护佑凤家子嗣。
心中做出决断后,她便不再犹豫,“只是此事攸关两位皇嗣的命运,还请皇上思虑慎重。”她回身望住他,他站在珠络帘珑前,微阖了眼,苍白脸颊褪尽了血色,他也不说话,彷佛沉思又似决断。
“对太子可有所误?”皇上缓缓睁眸,目光从摇床上移到她怀中皇子身上。
“太子殿下命格富贵以及,应是无碍,公主只需及笄,命格嵌定,便能一世无虞。”她顿了顿后又道,“只是为了保持太子殿下身上的团祥之气,在其十八岁之前,切记不可破身,否则公主可能会有难。”就此一条对于那些侯门高望的子弟来说已是苛刻,何况又是皇族。
皇上这次并未深虑,只淡淡道一句:“那就有劳了。”
她不再多言,左手五指凌空虚探,那太医铺陈在榻上的一枚金针便被她双指捏住。她毫不犹豫的抓起小皇子白嫩的小手,一针扎破他的食指,将渗血的指尖点上公主的眉心,口中念诀有声。忽见一条金光灿灿的飞龙围绕在小皇子的臂膀之上,倏忽一声的循着指尖没入公主的额际。
那一点深红,凝作血艳,点在眉宇之间,渗入肌肤,烙于骨血。
七世轮回,三生姻约,你我是否终究逃不脱命运定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