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过不久,从宁琮军队里走出一行人,为首那人披着大氅,风帽低拢,看不见容貌,只瞧着身姿十分瘦弱不若突厥男子一般高大魁梧。他身后跟着几名侍从扛着几个樟木箱子,从挑担的身姿来看,那箱子里的东西并不沉,一行人从容走至安吉城下。
完颜灏在大帅行辕里与宁琮一起研究舆图,安吉再往下就是一马平川的草原,派出的另一支军队已经赶赴嘉陵关,届时与此处军队合歼,克拜尔家那几座富裕的城池简直就是瓮中捉鳖,手到擒来的事情。只是那几座城市如今富裕繁华,商事流通,他倒是并不想伤及,若能兵不血刃的收复,方是上策。
他正与宁琮商讨布局,突然听到帐外人声鼎沸,有不寻常的喧闹。
“怎么回事,如此吵吵闹闹的成何体统。”宁琮皱眉低呵,如今完颜灏正在面前,他不想落下个治军不利的形象下来,“末将这就出去看看。”他抱拳揖礼,在得到完颜灏首肯后,才扶剑转身走出行辕。
他出去没多久,又突然折回,掀开帷帐,风急火燎的冲入行辕,面色如大白天见了鬼般难看,他惊急说道:“粮库起火,圈养备存的牛羊也被人放了,不知是谁所为。”他尽量说的言简意赅,没有形容仓谷里火焰冲天,牛羊满山乱跑的场景。
完颜灏从舆图中抬头,看到他脸色青白,只略挑了眉头,并没表现出过多惊诧。
走出行辕,看到面前乱糟糟的场面,完颜灏一直泰定的眉眼稍许起了点微澜,“有人潜伏进来,你们居然无人察觉?”他倒是并不担心被毁的粮草,只是好奇那蛰伏而来的人,如此悄无声息的弄出这番大动作,应该身手不简单,察明贺和耶律瑢手下何时有这等人物了。
宁琮忙着指挥人扑火逮羊,完颜灏正疑窦思量间,忽然见前方不远处一骑红鬃马,足蹄踏尘,朝混乱的军队阵中突围而出,那赤血马奔跑时宛若一朵喷涌的火霞,周遭人都被骤变的火情、乱窜的牛羊搞得手足无措,一时间见飞马奔至,都不自觉的避让两旁。
待有人反应过来前去阻截的时候,那人手中长鞭凌空挥动,一击而出就掀翻数个人,这一路行去居然没有人能阻他半步,就如此轻松的在万军中一骑绝尘而去。
宁琮看的目瞪口呆,没想到平日里操练严酷的手下,在那人面前毫无反击之力像极了徒有外表而毫无作用的木偶,而且那人所骑之马似乎是……“王爷,那匹赤血马是照胆?”他有些不太确定,汗血马对突厥人来说算不得十分珍罕,但完颜灏的座驾宝马却非凡品。他军中也有汗血,但都及不上照胆神峻,可是照胆脾气暴烈,只认一主,那人又是如何驾驭它的?
完颜灏一眼就看出那是他的马了,心中愤怒倒是没多少,反泅散出一种古怪感觉,只想着与那绝尘而去的人照上一面,且这种想法在心中愈演愈烈。
“王爷,末将这就去追。”宁琮忙招来一个士兵,牵过一匹马。
完颜灏却劈手夺过马缰,一跃翻身上马,只道句:“你追不上照胆。”话落,人已如离弦疾出,朝那人离开的方向追去。
宁琮自然不敢让他独自一人,忙想招几个侍卫跟随完颜灏,以作权策保护。完颜澈的几个近卫不用吩咐已经跃马跟上。
按照胆跑起来的速度就算骑术再一般的人,也很难让旁人追上。完颜灏自诩骑术精湛,在国内也是数得着的,但其实他心里明白,只要那个驱策照胆的人骑术不至于太糟糕,他是追不上的。
可此时那匹如火霞般的赤血马一直在他视线中,离开不是太远的距离也不算很近,只是他很难迎头追上,彷佛是那人刻意保持着距离,并不将他甩脱。
完颜灏心下微凛,手中急鞭催马,加快速度追上前方,他今天定要瞧瞧那人单枪匹马直入直出军营,搅的宁琮军队大乱的那人,到底是何居心。
前方有一条纵横的深壑,似劈裂在天地间。南北越十数里,东西横贯也近数里之长,底下密林深丛,遍布毒虫猛兽,突厥人历来避讳此地,若是不小心坠入沟壑,那便是九死一生的事情了,所以此地被称为阎王沟。
这也是当时完颜灏执意一路追来的理由,他自然知道此人所跑路线正对阎王沟,也因此他必然逃不脱自己的五指山。
果然见那人在断谷前勒马停步,翻身而下,一手牵着照胆,似往深谷下探看了一番,也没急着逃走。
完颜灏在他面前十步外驻足,数余名近卫也纷纷停马止步,护在完颜灏左右。他终于转过身来,面色泰定,容光清隽无畴,手中牵着马,往完颜灏走近两步,脾气暴烈的照胆在他身边温驯的像只兔儿。他突然朝完颜灏伸出手,洁白修长的五指上托着深棕色的缰绳,另一头正牵着照胆。
完颜灏端坐马上,蓝瞳深目半眯半合,瞳光里闪动锋锐,他一瞬不瞬的望着眼前尔雅出尘的男子,真是冰雕雪融似的一个人,浑身都似透着寒意,让完颜灏心下越发狐疑。察明贺和耶律瑢手下人有多少本事,他自然清楚的很,绝无可能有如此风致之人。就算是他们深藏的一枚棋子,那今日他所作所为意图又是为何?即便毁了宁琮军队粮草,也不能阻碍他们夺下安吉城的脚步。
这汉人来历行为着实古怪,让他一时半会也瞧不出头绪。
“王爷不敢领回自己的座驾吗?”夜隐幽缓声开口,嘴角噙了一丝笑意,直望向完颜灏。
“呵。”周围亲卫只听到他似从胸腔里迸出一声笑,还不及反应,完颜灏已经翻身下马朝那男子走去。众人不敢大意,纷纷下马跟在完颜灏身后二臂的距离,就算有突发状况,也够他们做出应变了。
完颜灏走到夜隐幽身前,伸手接过缰绳牵过照胆,完颜灏向来珍惜这匹赤血马,不由自主的轻抚它的鬓毛,照胆见到主人高兴的喷了个响鼻。
“你的目的?”完颜灏也不迂回,他弄出如此大的动静将自己引出来,总不会是为了玩这出调虎离山的把戏那么简单,他没开口,那就由他来问。
“有些事想同王爷私下谈谈。”夜隐幽淡淡一笑,握着马鞭的双手负在身后。
“哦?你且说来听听。”完颜灏长眉略挑,将手中马缰交给身后近卫。安吉城下兵戈交锋就在眉睫之间,他倒是还有闲情逸致。
“只是此处不宜长谈。”夜隐幽目光变幻,“我们还是换个地方,如何?”他也不等完颜灏作答,突然出手如电擒向完颜灏的臂膀。
完颜灏看上去漫不经心,其实早有戒备,看他出手心下也不着慌,从容后倾避闪。夜隐幽却似料准他的动作,右手长鞭挥出,层层卷住他的腰身。完颜灏反应极快,左手窄袖一抖,一柄短鞘宝刀便握在了他的手中。
削铁如泥的短刃砍上长鞭,若换成平常早该一刀断成两截,此刻刀锋触上鞭身,只见一道莹蓝光晕似水波微漾,将他所有加诸在短刃上的力道悉数化去。
这一退一擒都发生在电光火石间,身后近卫反应过来要去拉人,夜隐幽已经一把扯了完颜灏纵身跳下后面黑不见底的深壑沟穴。
几名近卫骇然瞠目的扑到断谷边缘,也不知这阎王沟到底多深,只瞧见底下乔木枝叶繁开如伞,藤蔓绿萝爬满山壁,老枝枯藤纵横交错,还有飞鸟低空掠过,即便他们如何挑目尽望,还是看不见完颜灏和那神秘男子的身影。
与此同时,安吉城内却有些不寻常。耶律瑢是一力劝阻察明贺不要让完颜灏的使团入城,但察明贺再三斟酌后还是命人打开城门,将使团迎入。
此刻察明贺与使节正在府邸中商谈,却独独将他避讳在旁。耶律瑢站在城头高处,双手环胸眺视远方宁琮大军,他们自行往后退军一里,以示求和之心。可他压根不相信完颜灏会同他们议和,他料准那个使团有蹊跷,可也猜不出完颜灏的心思。
越想越是烦躁,这阵子几乎兵不卸甲的守着安吉,已经够他操心的,面对宁琮直来直往的作战倒还能顶得住,但碰到计诡莫测的完颜灏,他却完全招架不住。他知道自己精于商道,但对于打仗来说……还不如他妹子耶律彤。
他步下城楼,走向自己的住所,想着找自己的幕僚探讨一下此刻境况,以作准备,不至于到时候被打的措手不及。
他正走过城楼一处拐角,突然肩膀一沉,有人将他肩头按住。
他蹙眉回身,看到一个少年满面笑容的望着自己,一口白牙粲然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