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雪纷飞,帝都内已经好多年没有下过雪了,这雪连着下了数日,将宫檐上都覆了一层白。。
裴贵妃正为皇上端来一盅参汤,却见皇上自龙榻上推被起身,趿了鞋子从脚踏上走下。裴贵妃忙取过一袭白狐貂裘为皇上披了。
“陛下,您怎么下床了?”裴贵妃语声低婉,双手扶了皇上。原来以为月余前皇上已经身体大为好转,中宫花前置宴,皇上看着精神也是铄朗。可不料那夜,皇上突然咳血昏迷,气若游丝,连御医都以为要回天乏力,也不知皇上凭了怎样的意志又撑了过来,只是这身子一日更差过一日。
皇上走到宫窗前,信手推开半扇,顿时冷风兜头灌入,吹得殿内垂曳四处的琉璃宫灯摇晃打摆,裴贵妃冷不丁的打了个寒噤,伸手将衣襟拢紧。
“上次下雪的时候凌婉还在。”窗外雪色霁光映着皇上眉眼,那眼神茫茫,人也空空,彷佛神魂已离。
他痴望着这白雪茕飞的大地,裴贵妃知道他是忆起了已逝的先皇后,即便她已经去世十二年了,可那抹艳丽灼目的影子依旧勾着他的魂锁着他的神,从来未曾真的离开。
都说帝王寡恩,深情难存。可凤家的男子,各个至情至性,一旦认准便是情深不悔。
她心中泛开一片涩意,有羡慕有遗憾,却不曾有悔,只因为第一次见到他时,便陷落在他的温柔笑容里,哪怕那笑容并非对她。
“皇上,这天太冷了。”裴贵妃为皇上拢紧狐裘,“您要仔细身子。”
皇上笑了笑,抬手拂过她的耳鬓,将一缕散发掠起别入她的耳后,“往后的日子,你要珍重。”
裴贵妃心头一紧,顾不得自己的身份,一手将皇上五指握住,手在抖,心也在颤,想要张口,万千字句却被冻在喉中,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皇上掠过她,徐步走到御案前,桌上摊着一纸诏书,上面墨痕深透,字迹笔画如用刀斧凿就。那是凤朝皇帝写给公主的赐书,亦是一位父亲留给女儿的最后关怀——“……性姿敏慧,风姿雅悦,克令克柔,雍和纯粹,晋永宁公主为卫国公主,赐邑千户……”
“陛下。”裴贵妃僵立在窗前,看着皇上单薄的身影,脚下迈不开一步,眼中却有泪意翻涌。多少年来深宵独眠,衾寒枕凉的日子都熬过了,从来也不曾动摇过意志,她原以为自己已经心坚如铁,却不知为何在今日心中冷寂成灰,几番忍不住想要落泪。
皇上将桌上诏书卷起折好,转身往宫门口走去,狐裘曳地,广袖垂落,背影萧悴,薄淡的像是一笔浸透水瓮的浓墨,逐渐四散泅开,缓缓消失。
走了没几步,他身子突然晃了晃,猝不及防的摔倒在地。裴贵妃惊觉回神,匆忙上前搀扶,脚下却被裙袂绊倒,堪堪跌跪在皇上身侧,看到他雪白的衣裘上大片的血渍,鲜血自他唇齿间涌出,殷红如荼蘼花开。
凤朝正元二十九年十二月,凤朝帝都的宫城内传出九响钟鸣,沉重的乌角声回旋九霄不歇,丧服礼者手持哀召从九门出,将帝逝的哀号传遍天下郡州。
帝崩,上谥宪文钦圣达孝昭皇帝。
同月,太子继皇帝位,大赦天下;宣先帝遗诏,晋永宁公主为卫国公主,赐邑千户。
翌日,帝下圣旨,晋卫国公主为卫国长公主,加赐邑三百。
先皇大行,宫中挂上黑帷白素,宫人们各个低眉敛息,行事更添了谨慎。
“启禀太妃娘娘,裴小姐来了。”宫女温软的语声透过珠络缓缓传了进来。
裴太妃正在看着宫娥们整理内务,忽听裴翎来了,忙道,“让她进来。”说着便走出了内殿。
宫殿内阁里铺有地龙,将整个殿堂烘的温暖犹如四季之春,裴翎在外殿脱了裘袍,又在金丝暖鼎前烘了烘衣裳,祛了身上寒气。
见到裴太妃出来,忙上前扶了她的手,“姑姑,外殿有些冷,还是去内阁吧可别着凉了。”裴翎陪着太妃转回内殿,一旁琉璃格子的宫窗外鹅毛大雪飞飞扬扬。
“这皇宫好冷清。”裴翎一双秀眉轻蹙,方才从东华门一路行来,只偶然瞧见些许个神色匆忙的宫女内侍,偌大的皇宫御廷,那么些个精致楼阁亭台,瞧着没有多少烟火气,“想必离宫更加清冷,姑姑我真舍不得你。”
先帝后宫嫔妃无所出者都将迁往离宫,由皇室赡养。离宫虽不算太远,但隔着帝都也有百十里路。裴氏虽位列贵妃,但并无嗣出,按照祖宗规矩也该迁往离宫。
“你这孩子往日里言行有度,今日怎说出这般话来。”裴太妃低声轻斥,“你往后入主中宫,还怕到时见不到后宫里的花团锦簇吗?”
裴太妃微微抬袖,内殿侍奉的宫娥们乖觉知意,悄无声息的退下。
裴翎听着裴太妃言下说辞,脸庞不由浮起一抹红晕,“立后这事儿,父亲并未说起。”虽然私下里听母亲有过这番说谈,但立后那么大个事儿,没有明诏于世,便是她姑姑说也是不准的。“我马上要走了,有些话也不怕给你留个底。”裴太妃在椅上落座,一手闲搭在椅背上,“露月末时,先皇在中宫置宴,曾颁赐一朵玉露华簪予你,可还记得。”
那不是她第一次入宫,却是初次见到他,那个让她见之难忘的隽雅男子,如今已成雍容君王,“侄女记得。”她低着头,声若蚊蚋。
“那你应该瞧明白了先帝的用意。”裴太妃声音不疾不徐,“那日花前宴下的众多女子,但凡被先帝颁赐过的,如今都已经入了后宫,各有封号。现下只余中宫悬虚待立。”
裴翎静静听着,回忆起那日宫宴上的情景,那些个花鬓丽影的美貌女子,现下都已经是各宫妃主,跃上了枝头,伴了真龙天子,她却还留待闺中,不知未来良人为谁,“可未必是侄女。”裴翎压低了声音,语气低落。
裴太妃捧了一盏茶在手,神色不动的说,“立后这事是今上订下的,先皇并未左右过人选。”她顿了顿,复又轻叹了口气,“若说有一丝偏倚的话,便是花宴前的一番赏赐,先皇曾略示心意。”
裴翎听了这一席话,心中既忐忑又激越,几乎难以置信。原来她与他的姻缘,是他要来的。
可转念她又想到这立后诏书为何久久不曾颁下,心中又有些不安,腰间丝佩珠络绞在她的指尖,是不是皇上对她又有了不满,故而有了悔意?裴太妃似看穿她的惶惑,出言安慰道:“皇上已经同我说过了,立后大典订在后年春初之时,你不要多虑。”
她终于安下心来,脸上泛出的笑也见丝丝甜蜜,“是侄女无状了,姑姑勿怪。”她翩跹敛衽,行止间可见大家之态。
“往后位主中宫,切记择辞而说,不道恶语,时然后言。”裴太妃搁了茶盏起身,一手握住裴翎手腕,眸光沉静望着她,“日后侍奉皇上定要尽心尽力,旁的不要多想。”
“侄女谨遵姑姑教诲。”裴翎低眉敛息。
“好了,该是时候上路了,走吧。”裴太妃徐步走出内阁直出宫殿,走时并未回头望一眼,似乎这座伴随了她大半青春年华的辉煌宫阁,到了如今让她没有半分流连。
裴翎却又多看了眼这座宫殿,转身跟上裴太妃的步子。
殿外雪落簌簌,飞雪飘悬空中,分外空灵妙美。一辆玉络四望车正停在阶下,不少宫女内侍还在搬动物品。
裴翎与裴太妃站在宫檐下,飞吹过来,带着扑面沁寒凉意。
众人正忙碌,却见不远处有一道娉婷妙丽的身影朝这边走来,她撑着一把伞,一袭青云丝帛裙,广袖削肩,青带封腰,下悬飘带,行走时如水流曳。
她自雪中而来,恍若月宫仙子。
“长公主。”裴太妃颔首略致礼数,一旁余下众人皆跪地伏拜。
洳是广袖轻拂以示赦礼,复又同裴太妃见礼,“太妃今日离宫,本宫特来相送。”
“长公主有心了。”裴太妃含笑致意。
“裴小姐。”洳是望着裴翎徐徐微笑。
“长公主。“裴翎偷偷抬眼,这位集万千荣宠在一身的长公主,宫宴上已经见过,那时便觉她容颜殊丽,堪称绝色。此时再见,虽然眼底略有疲色,但依旧风姿婉约,美胜谪仙。
裴太妃与洳是在廊下叙话,不久后听到远处传来长长宣驾,竟然是皇上来了。皇上政事繁忙,并不得空暇,期间已经命了御前执事送来恩典,却不知为何此刻又来了。
殿上阶下跪满了一地的人,皇上金冠玉带,雪狐轻裘下衬着明焕龙袍,风神秀彻。皇上似乎走的有些急,身后擎伞的内侍跟的步伐都乱了。
皇上跨上玉阶亲手将裴太妃扶起来,“今日太妃离宫,朕该是来送的。”裴太妃含笑与皇上对答,态度温文。
“洳是也在。”皇上侧身弯腰将她扶起,施然笑道。
“臣妹也是来送太妃的。”洳是莞尔笑说。
宫人将物什器皿都归置妥当后,将太妃迎入车中,裴翎屈膝行礼后也跟着步下玉阶,内侍放下脚蹬扶她上车。她眸光却似不经意的轻抬,望向车后,寻找那抹身影。
却见皇上解下身上雪狐轻裘亲手为长公主披上,又拿过她手中纸伞,撑开后拥着长公主走入飞雪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