洳是端坐马上,眉目瞻定,背脊却有些僵直,“陛下在说什么?”
他牵缰在手,引马伴她徐行,并未回头:“我朝北方国疆遇敌,呼延城外十数万骑军兵临城下也不过是十数日左右的事情,贵国便递送上合议文书,这时机正是恰好,想必就是出自长公主的授意吧。”裴桓作为专使出访北朝,能够商谈议定的事情在帝都御前都是已经敲定好的,这番大事裴桓确实无权作出决断,这也是当初洳是执意随行的理由,有些事,时不我待,恰如此时此刻。
洳是缄默,并不应答是与否。
“尝闻凤朝卫国长公主姿容绝艳,却鲜少露面。”他侧身回望马上,扬眉而笑,“但并不是没人见过,今日朕如愿得见,才知传闻如实。”
洳是哑然,没想到他堂堂北朝君王居然还能胡诌出这番话,凤朝境内确实有好几位王室公主容颜绝色,艳名远播,但跟她实实在在没有半分关系,不过她很少露面倒是真的。
“那么陛下是应还是不应呢?”她莞尔,既已被看穿,她也不再掩饰自己身份。
“朕带长公主去一处地方。”他并不回答,却突然跃身上马,双臂一紧将她搂在身前。
洳是眸中凝出一抹寒光,左手一翻曲肘就往他胸前撞去,完颜灏左臂格挡,硬生生将她的一撞挡下,但她气力之大出乎他的意料,险些就被她掀翻下马。
“朕面薄性狭,若当着众臣面前摔下马去,朕便会很不高兴。”他略俯身,在她耳边轻声笑说,“朕一旦不高兴了,便诸事不谈。”男子特有的温软气息拂上她的耳鬓,让她暗自恼恨,却又不得不按捺下。
完颜灏一夹马腹,照胆便撒蹄飞奔起来,正巧西岭与善敏游骑回来,与他们擦身而过。
“这是?!”西岭勒马驻步,目光惊躅不定的望向那越驰越远的汗血,刚才一眼瞥见,那个与完颜灏共乘一骑的好像是长公主?!
“陛下的照胆可从没带过女子。”善敏望着那一骑绝尘,意味深长的笑道,“西岭将军,这姑娘是什么来历?”
西岭心下着慌,也顾不得回答她,一勒马缰就想追上去,身旁善敏看出她的意图,伸臂挽住她的胳膊将她止住,“那个方向出了上苑就是内廷,去不得。”
善敏见她脸色青白交织,跟大白天见鬼似的,以为她在担心什么,不由出口安慰,“放心吧,不会有什么事儿的。”
西岭却是心头没了着落,长公主要有半分差池,他们拿什么同皇上交代。
“咦,裴大人骑术也很不错么。”西岭顺着她长鞭所指方向,看到裴桓正驾马飞奔而至。
越过上苑草坪,直入内廷宫禁,凤檐龙阁,雕梁画栋在眼旁掠过,见到完颜灏乘马而来,内侍宫娥纷纷避让两旁跪地伏礼,马蹄踏在玉石青砖上嘚嘚有声。
转过花圃又入浓荫,宫道宽阔狭长,幽转九曲不知通往何方,两旁种植有高大的树木,即便岁冬时节依旧浓荫蔽长,阳光从密致层叠的树叶缝隙里落下,点点晶璀散在碎石鹅卵铺就的宫道上。
完颜灏缓下马,照胆悠闲的迈着步子,若在七月暑嚣,此处可算得上幽致,而此刻只觉静穆森凉,寒意袭人。
“整个王廷只在此处种有青杏树,终年张开树荫。”完颜灏淡淡语声从头顶上方传来,带着微不可觉的一丝叹息。
青杏树南北都有,枝长于春,盛在夏天,秋落青叶,冬剩枯梧,哪有青杏树在冬末时节还能生出这片盎然绿意的。
“看来贵国的杏树都与平常的不同。”洳是漠然开口,刚才一直紧绷的身子略有松弛。此时再看两旁景致,却似乎透着些异样的熟悉感,可她分明第一次来到坤桑。
完颜灏感觉她已不似方才那般紧张,双臂从她腰际探过,轻挽缰绳,被层层衣袂裘服裹着的纤细身子在他看来显得十分单薄,“也唯有此处的杏树与其他不同,经过特殊培植,树叶可常年繁盛张开,只是结出杏果依旧只在五月。”他俯身探手摸入挂在马鞍上的一个锦袋里,握住两枚青杏在手,递到她面前,“南有金杏,北有青果,各有滋味,长公主尝尝?”
洳是见他言语间豁朗爽达,尽显北朝人的豪气,便也不再扭捏纠结,拿过一枚杏果掂在掌中。只比手掌略小一点的青果,色泽清亮,带有特别的杏香,洳是看了看后一口咬下,顿时汁水盈溢齿颊,清香满喉。
完颜灏略带促狭笑意的问道:“滋味如何?”“不错。”为表示所言非虚,洳是接着又咬了口,一只青果泰半渐没。
南杏甜北杏酸,又怎会好吃,完颜灏长眉略轩,目带质疑,瞧了瞧她手中吃了一半的青果,又看向自己掌中的那枚,他也咬了一口,顿觉牙齿一酸,满口苦涩,还是那个让人食之鄙弃,而后难忘的味道。
“长公主口味倒是异于常人。”他语气诙谐,声中带着笑意,见她一个吃完就又替她摸了个出来,她倒是也不客气的一谢接过。
“这青果虽然清苦酸涩,但润喉生津。而且这苦也不是真苦,苦后回甘的滋味别有妙处。”她是连莲子都能生吃的人,一枚青果对她而言算得了什么。
“长公主真乃妙人。”完颜灏语声缓缓,隐约带有钦赏之意。
走过浓荫,转过花圃,一座宏伟玉砌的宫楼落在花荫后,朱门红梁却没有匾额,也不知是哪宫哪殿,宫门里外也不见一个人影,更别谈来见驾了。
完颜灏翻身下马,朝她递出手,阳光泼烈,照耀他深刻的五官轮廓愈显英俊,唯有那双浅蓝的瞳眸幽幽沁人。北方名驹体格高大,照胆更是神骏非常,为怕她下马局促,是尔他才出手相扶,没料到她轻巧的一跃而下,未见踯躅,更无需人帮扶。
他不以为意的笑了笑,转身先行引她入殿,空阔的宫阁雕柱如新,凤檐宫梁上的雕绘无比精细,一笔一刻都透出南朝工艺的奇巧繁复,与她之前所见北朝宫廷的大气豪奢完全不同。
洳是立在大殿中,抬头旋望,宝顶上的琉璃格都跟南朝宫殿里的一模一样,让她一瞬间错觉自己又身在家国,在那些熟悉的宫殿亭阁里。
“给你瞧一样东西,跟朕来。”他不由分说的握了她的手腕,拉着她走过幽静缦回的宫廊,越过枯竭无荷的菡萏池,一路走过都没见一个人,彷佛此处早已被人遗忘。终于在一扇朱漆雕门前站定,他随手推门,阳光透入,照出满室尘雾缭绕,此处真是许久不曾有人来过了。
不大的屋子内,四下挂着玉版卷帘,终年不见阳光,屋内除了必要陈设并无多余装饰,唯一显得突兀的是正中的案台上搁着一块牌匾,用红绢覆掩着。
完颜灏走入屋中站定在桌前,抬手掀开那块红绢,匾额上“凤仪宫”三个字用金绘所描,字体遒劲挺拔而有风骨,大约是由于时年岁长,那墨笔字迹已经有些淡了,金漆也见剥落。
“箫韶九成,凤凰来仪。”洳是喃喃吟哦,眼中神色一瞬变幻。
“古兰王朝鼎盛的时候出过好几个有名的汉妃,都是住在这里,一应伺候的宫人都要学习汉艺。”他转身看向站在门槛前的洳是,目光忽冷忽热,“这里原本也不叫凤仪宫,直到她的出现。”
洳是觉得喉头一阵干紧,似被他灼烈目光给洞穿了肺腑,心中惊悸都被他给看了去。她垂下眼睫竭自表现从容,他缓步走到她面前,高大的身形将阳光遮挡,把她困在他铸就而成的阴影里,声音喑哑由高至低的落入她的耳中,“传言说她以媚侍主,以色倾国,继而又因为她引出古兰内乱,导致百万军队南下失利,你可知她是谁?”
他口中说的人是谁,她知道,但她却一个字都不相信,史册记载的敬睿敏皇后,英勇骁战,慧黠无双,与太祖皇帝鹣鲽情深,是史家也十分称颂的一对开国帝后。民间或曾有诸多流言,但在葫芦谷一役,是敬睿敏皇后伏杀了完颜澈,分崩瓦解了古兰王朝,换得凤朝百年太平,那些不堪的流言自然不攻而破。
“一身相许两国帝王,那女子也算世所罕见了。”他垂眸看她,“成宗皇帝为她提匾凤仪宫,原以为她终会栖在北国梧桐上,可惜。”她依旧飞回了故国家园,成了别人的妻别人的后。
“我不知陛下在说什么。”她静静仰目,容色宁定,“不过一国荣崩皆归咎于一个女子怕有失偏颇吧。”
什么红颜祸水,倾国之罪都是男人扣压在女人头上的罪尤,借以掩饰他们自己的无能罢了。
“朕前不久找到一封议书,不过只有我朝玺印,应该最终并未达成议和。”他抽身退开,洳是顿时觉得周身敞亮,连呼吸都顺畅了,他从暗格里抽出一封红绫折子,递到洳是面前,“看纪元这还是前朝的事情。”
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洳是将信将疑的接过折子翻开,大约是因为用了上好的菱纱纸和通宣墨,那些字迹宛然如新。
洳是细看下来发现这是一封求和的折书,还是古兰向前朝求和。前面洋洋洒洒的写了数千字,无外乎各自退兵、互不干戈。
待看到最后一条时,那字迹又突然变了,遒劲飞舞洒脱不羁,若说见字如人,只怕是个十分潇洒的人物。
“……将杀止伐,惟收元戎,欲天下熙和太平,南自归南,北自归北……为修两国永安,恳天朝下降安国侯府德凝郡主……”完颜灏一词一句的念出折书上所言,字字不差。
洳是感觉自己心如擂鼓,扣着折书的指节被绷的发白,她绝不会记错,东朝末年,安国候府赵氏曾有两位郡主,上赐字号兮月和德凝。兮月郡主最后终成为东朝太后,而她的妹妹德凝郡主,便是凤朝的开国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