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瞬三月,天地间冰绡霜气渐渐消融,春回大地。
洳是刚沐了兰汤,正在八曲琉璃错展的风屏后头换衣,有小宫女捧着花瓷金盏进殿,进上一碗刚熬好的粥膳。
“这是?”洳是走出屏风,长发纷披,衣襟松松散着,慵然靠了软榻,一路长途跋涉的坐在车里,让人觉得困乏难抑,此刻热汤涤过肌肤,沐去所有疲惫,让人顿觉神清气爽。
“殿下回宫前,陛下便命奴婢细细熬了这谷养益气粥,里面有多味药料也是陛下亲自问过太医院后才用的。”小宫女细声细气的回禀。
洳是接过金盏,一把银质调羹徐徐搅动粥膳,热烫逐渐转温。她一勺勺的舀入口中,江南的新米熬至软糯,抿舌即化,这般功夫应该是细熬有数个时辰了。今日方才回宫,不过净衣沐更的半刻时光,便能喝到一碗香气四溢的膳粥,暖了四肢百骸。皇兄的一片心意爱护,让她心头呵暖。
窗外春雨绵绵,水珠沿着檐角滴落,连成细密的珠线。
洳是来到两仪殿,侍奉御前的侍丞回禀说皇上还在太极殿会见朝臣,御驾尚未回宫。洳是算了算,从裴桓入宫至此刻也过了二个多时辰了,在北朝签下国书,其中各种巨细靡遗都要在御前回禀,也不知还要谈多久。洳是想晚些时候再来,那侍丞却道:“陛下说了若长公主殿下来了,便迎入殿中奉茶,以免殿下来回波折之累。”
踏入两仪殿,室内素香焚烧,是宁神静气的月下葵。
内侍奉上新茶,引长公主进入内殿,垂挂的珠络丝帷后头,一张靠榻铺设软枕,旁边案几上还搁置着几本书,内侍躬身说道:“陛下说了,若长公主觉得乏累可在此略作休息。”
洳是随意拿起桌案上的一本书,是五国时候,前魏的治河名臣所撰写的《荀河治》,本来这都是古拓本,整有三十六卷,但其中有七卷毁损严重,事后有人将它整理成书,之后就广印成册,用于工部学习精研,只为湛江治水图洪。而这最初的誊抄珍本就一直深藏在宫中,那书上字迹圆润楷正,娟秀中又带刚强。
洳是倚着软靠,信手翻书读阅,书册里夹着一枚红枫叶作为书签,红枫经过特别研压并熏有异香,叶子上还有人细笔题写: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这是她初学宋词时,临摹的一阕词,那时写字用笔还很稚嫩,梅花小楷被她写的也不甚好看,没想到皇上却将这枚枫叶作成了书签,一直留存至今。
她正看书看的仔细,忽然觉得有什么牵扯了裙摆,她略侧身低看,就瞧见一只毛色雪白,瞳有双色的波斯猫正伏卧在她裙边,一张圆润甜美的脸孔仰着看向她。
“这小家伙。”洳是搁下书,双手捞起那只波斯猫抱入怀中,那猫咪很乖巧的喵喵叫了两声,洳是五指顺着它细密洁白的毛发顺抚,那触感绵密柔软,让人停不下来。猫咪在她的抚摸下,舒服的伸了下腰。
洳是开心的逗弄猫咪,心下倒是好奇皇上怎有闲情逸致养了只如此可人漂亮的猫咪,那猫儿在她的逗弄下愣是纹丝不动,就蜷身卧在她旁边,一双大眼半眯半合,显出一股子慵懒劲。
也不知等了多久,窗外春雨停了,天光渐渐暗下,洳是一手抚着猫儿,原想阖目假寐半刻,也没料想就这么睡了过去,想着已经归家,便也没了平日里的警觉。
皇上回来时就看到她倚着软枕,酣然入在梦里,旁边的波斯猫伸着爪子搭在她闲落榻上的手腕上,看到皇上走近,它仰起脑袋朝他喵喵叫了几声。
皇上忙朝它做了个嘘声的动作,也不知它是否看懂了,真的不再出声。皇上轻拂起珠帘,小心翼翼的将波斯猫抱离开她的身边,又扯过一条丝绒薄毯为她轻轻盖上。
“咦,我怎么睡着了。”洳是睡眼惺忪的揉了揉眼睛,看到面前身着龙袍风神秀彻的皇上,又见宫人在宫檐挂上丝绢宫灯,点亮殿内灯树花火。窗外天色已经一片乌黑,这一梦一醒也不知过了多少时辰。
“是朕吵醒你了吗?”皇上脸带笑意,语声温存的问。
“本想看会书等皇兄的,哪知道就睡了过去。”洳是起身坐起,伸手轻拢鬓角,看到皇上怀中抱着的波斯猫忍不住又伸手揉了揉它的额头,笑说:“皇兄什么时候也开始养猫了。”
“这本来是淑妃想要送给你的,朕觉得可爱便留下了。”皇上转身坐到她的旁边,将臂弯中的波斯猫往她面前送去,“你要吗?”“别。”洳是忙将猫咪推回去,表示不敢恭受,“我时不时就要出宫,没人陪伴它一定很寂寞,还是留在皇兄身边的好。”
岁月时长,无人陪伴的日子,确实非常寂寞。皇上轻抚猫咪的背脊,目光看向洳是,眉头微蹙,“北朝通贸议事已经谈妥,你还要出宫吗?”
“此次顺遂的出人意料,往后却未必还有这般好运了。”墨瞳点漆般的眼底掠过尖利的粼光,再过数月,百年之期如约将至,四国之中必然会有人先按耐不住,只是她暂且猜不出会是谁。
“洳是。”皇上垂眸,语声柔缓并着一声叹息,“无所谓乱世纷争,家国天下,凡事都有朕和前朝在,你无需如此殚尽竭力,步步为营,作个安享荣华的公主不好吗?”
洳是从榻上站起,缓步走到大殿中央,她低头看着交握的十指上那枚银戒,想起在堆叠浮动的鸾萝花丛间,也有人问过她同样的话:乱世江山,家国纷争,能否统统付之一哂。
“皇兄可曾去过云州?”她旋身回望向皇上,语声轻柔,薄薄带笑。
“云州……”皇上的目光落在一株灯树上,眼中滚过阴霾。
凤朝数百年来国力强盛,所以皇陵都是以山麓为穴,十分雄阔大气,而皇陵位址就在云州,正位于晋国境内。
“先皇驾崩,我们作为子女都不能扶棺入陵,已为不孝。”洳是仰起脸,眸光如星,“若江山倾覆,皇姓更迭,皇兄与我百年之后,如何见凤家列祖列宗于九泉之下。”她眼中有火光炽烈,绝美容颜下隐伏着让人看不透的杀机,“当年他们如何分疆裂土,背主弃约。如今便要他们一一还回,再次俯首称臣!这场复国之战只许胜不能输,任何阻碍在我们复国路上的人,都得死。”
皇上被她一袭话语震慑,怔怔抬眸看她,只觉得她周身透出灼热光芒,耀眼的让人不能逼视。
怀中的波斯猫喵喵的唤了两声,舔了舔爪子后从皇上臂弯中跃落下地,迈着优雅的步子走向殿外,另寻乐处去了。
“你这丫头……”皇上从榻上起身走向她,长臂一伸就将她环入胸前,曲指叩起轻敲上她的额头,笑谑轻叹道:“这般架势唬的朕也是一愣愣的,饿了吗?”
被皇上一提,洳是这才觉得饥火中烧,一手摸了摸肚皮,巳时回宫到现在也只吃过一碗粥,是真的饿极了。
“朕让人置膳,你留下来一起用,正好谈谈你在北朝的见闻。”皇上唤了人进殿,又转眸对洳是道:“早朝时知道裴桓已经入京,朕就命御膳房特地准备几道你爱吃的菜,看你好像又瘦了些,得多吃点。”皇上日理万机,却心念切记着这些琐碎小事。
洳是笑不可遏的扶了他的手臂,掌下覆着龙云文章,“皇兄,堂堂古兰,泱泱大国,能让外国使团饥寒交迫吗。”
皇上被她揶揄的无言以对,只得假意轻咳转过头去。
御前侍丞入内禀见,面有难色,“皇上,今儿个晚上是淑妃娘娘芳辰,原是邀了皇上赴宴,皇上也是应了的。”此刻眼瞅着,皇上已经将这事给忘得干净,侍丞不得不出言提醒。
“咦,那皇兄可得快去了,莫让佳人良宵空等。”洳是笑吟吟的拽着皇上衣袖将他往外拖。
皇上却显得意兴阑珊,也无多少兴致,“未料到你们会提早回来,不然朕也不会答应赴宴。”皇上转头又吩咐侍丞,“你去准备累丝嵌宝衔珠金凤簪三对、金镶玉步摇二对,四蝶银步摇二对,代朕送去承淑宫,就说朕政事繁忙,不得空暇。”
侍丞躬身应诺,皇上想了想又道:“再传旨尚织司将新贡的齐纨裁了,以淑妃名义送予各宫合欢、七宝各一,再添缂丝、五伦各一赐予凝桦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