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觞流水,玉石台阶下隔着菡池,湖上浮着绿萍,入目沁人。阁台上,凰晋与夜隐幽各坐石案两端,凰晋执黑,夜隐幽执白,手谈正酣,回廊外宫人悄无声息的远远侯着。
“消息传回的时候说,当时劫掠车队的是两拨人马,我起初还想不透,除了皇域之外还会有谁。”凰晋手上棋子闲闲敲打玉台,目光沉着端看棋面局势,“今日殿上,我倒是瞧出了一些端倪。”
与他对案而坐的夜隐幽,单手支颐,指尖挟着一枚白晶棋子,光润剔透的白玉子衬得他修长白皙的五指愈发好看,听到凰晋说话,他这才闻声抬头,目光波澜不惊的望着凰晋,也不说话。
“前不久我才略有提及替换北疆大将的意思,没想到他那么快就按捺不住了。”凰晋手中黑子落在中盘,将夜隐幽的大龙气势遏住,“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这原也算不得什么智绝妙计,但是这般诡诈计量却不是他能想出来的。”
“父王洞若观火,儿臣敬佩。”他挟着指尖棋子闲闲打转,眼中神光半是玩味半含笑,“只是此次北上怕是要苦了大哥了。”
“哼。”凰晋冷笑,从棋盒里又拣出一粒棋子,“你们几个孩子我自问从未厚此薄彼,除了王位,该有的你们兄弟姐妹皆有,羽桀却是太贪了。”
夜隐幽目光深垂,缓声道:“世人心中皆有个贪字,大哥不过贪了个权,也算不得什么。”
“哦?”凰晋挑起眉梢,反问,“世人皆贪,那你贪的又是什么?”
他抬起眼,眉目间闪过稍纵即逝的怅惘神色,他所贪的无非是她的一片情意和她的心。他以真心与她,可她是否也会以真心回应?
“此次驻守鄂城的是四方骑的北骑,听说战力彪悍,不会真的起什么干戈吧。”凰晋浓眉纠紧,总觉得凰羽桀领五万骑兵北上不会只是掠阵那么简单,若说他想要兵权稳握,与皇域挑起一些摩擦干戈应该是妥当的,届时北疆不稳,他自然可以常驻下来,“可别届时害了羽笙。”
“二哥的安危父王尽可放心,他留在鄂城倒比在国内安全些,只怕……”他一语并未说尽,手中白子落在棋盘中央,原本大龙已经被凰晋遏制住,也不知他是怎生寻得了他的这丝破绽,将大龙气势稍许回转。
于棋道一途来说,夜隐幽并未花什么心思也无多少兴趣,基本上只陪凰晋的时候才会下几盘,平常的时候他都不碰棋,论棋艺两人可谓伯仲,输赢也只在半目之间。
凰晋取过手边茶杯,呷了口茶,氤氲茶雾带着清茶香氛飘送,他声音缓缓响起:“似乎此时在鄂城里有个不寻常的人在吧。”
夜隐幽缄默下去,红玉冠缨从脸颊旁垂下,映出琼脂颜色,“只怕她不会让大哥好过。”
九月暮商,桂花香万里,偌大的邺城里种了许多桂花树,每到季令,整个邺城都似团笼在花香芬芳里。
吴归邪从京郊锐台大营赶回来有事要找夜隐幽商谈,在他府里候了半晌也没见他回府,府中长史说他可能被王上留在宫里了,一时半会也回不来。
他瞧了瞧日头,今日答应过母亲要回主宅一起用午饭,去晚了免不了要被他爹一通数落,他思量着此时回去换身衣裳再去主宅还来得及,下午再来找五公子也不晚。
他告辞说明去意,长史毕恭毕敬的迎他至门口,他抬手示意不用再送,大步跨出门口,却险险与迎面走来的人撞作一堆。
“哎呦喂。”女子一声惊呼,手上捧着小山般高的药材包晃了晃,她倒退一步勉强稳住身形,叠在最高处的药包滑了下来。
吴归邪一手稳稳接住,忙致歉赔礼,将那包药材放回最顶上。
她从小山药包后面探出头看到是他,面露喜色,“哎呦,好巧呀,是你。”酒楼里是他大方馈赠了四颗葵米粽子,她一直记忆犹新,那些粽子真真是人间美味。
吴归邪看着面前女子清丽的面容,倒也是记得她的,“你又来南秦了?”
“对呀。”夜馨点头如捣蒜。
吴归邪看了看她手上捧着的药包,好意关切的问,“你病了?”
“不是我。”夜馨赶忙摇头,“是我哥,身子虚,我抓点药材做些药膳给他补补。”
“你们都住这儿?”吴归邪又回头看了眼身后的锦绣门庭,通常能破例进入夜隐幽府邸的可都不是普通人,他又好奇的几番打量面前的女子,思忖她是什么来头。
不待她说话,长史已经唤了几个小伺出来,忙三三两两的接过夜馨手中捧着的药包,“馨小姐以后出门买药材这些事儿吩咐我们就可以了,不劳自己再走一趟。”
夜馨摆手笑道:“无妨,反正呆着也没事,出去逛一圈挺好的。”她又看向一旁吴归邪,笑问;“你是来找老大的吗?扑了个空吧,哈哈哈,你下午来就对了。”
“哦?”吴归邪露出淡淡笑意,“那就多谢姑娘指点了。”
夜馨忙笑道不客气,两人致礼别过,吴归邪往城西头走去。
相比城东繁华喧嚣,高官门第云集,城西就冷清了许多,何况他的府邸还住的特别偏,不像他大哥吴归正家的门庭十分显赫,左邻右舍不是尚书令就是御史台,哪像他,左邻是条河,以供人取水洗衣,右舍常年无人居住,门庭稀落,屋舍颓败,门口稀稀拉拉种着几棵槐柳,听说那里闹鬼常年卖不出去。相比之下,他住的地儿实在寒碜,不过他倒是觉得很自在清静,不用跟那些大人们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天天见面寒暄,他觉得很好。
顺着宽河一路走回家,沿途见到不远处有两个小娃儿蹲在河塘旁撩水玩,河沿旁的石墩常年被水湿浸润,十分滑脚,一个不小心很容易跌落到水里。吴归邪想着是哪家大人那么不小心放了这两个小娃儿出来乱跑,万一滑跌入水里,那可是要酿成不可追回的大错的。
他正在心里嘀咕这些家长的心大,又往前走近了几步,与他对面的小孩子撩起一蓬水笑嘻嘻的挥到对面同伴的身上,笑的眉眼弯弯像轮新月,脸上湿漉漉的挂着水渍,脸颊圆润可爱,白里透着红。
待吴归邪看清那小娃儿的面孔,整张脸都快青了,急急唤了声,“大月,小月,你们在干什么!”
那两个孩童听到他的呼唤,纷纷抬头望来,看清是他后,两人高兴的叫了声,“小叔叔。”
吴归邪飞奔过去,左右手一撩就将这两个像是从水里刚捞出来的小娃儿抱在手中,心中忐忑不宁,也不知这两小鬼在这玩了多久,幸亏没出什么岔子。
“你们俩从家里偷跑出来的?”吴归邪板着脸,抱着两小娃就往自家走去,从吴归正家到他这里横跨了大半个邺城,这两小家伙本事渐长啊。
大月和小月压根不被他黑脸黑面的吓到,知道这个小叔叔从来是最疼他们的,两人抱着他脖子好一顿磨蹭。
“我们是从爷爷家偷跑出来的,爷爷养了只黄花犬,它在后院子里刨了个洞。”大月笑的狡黠,双手搂着吴归邪,整个人靠在他的肩头。
吴归邪明白了,应该是大嫂先带着这两个小家伙去了主宅,后被母亲叫去叙话了没空盯着这两个小鬼,想着在主宅里里外外那么多人也不会出事,就疏忽了,没想两人顺着狗洞爬了出去,就晃荡到了他这儿。
“小叔叔好久没来看我们了,我们好想你呢。”小月撒娇似的嘟着嘴。
虽然吴归邪跟他大哥政见不同,也不怎么往来,但对于这对双胞胎侄儿,吴归邪一直是宠到心坎里去的。
吴归邪被两人嘴甜哄得心里高兴,不过他们这么莽撞还是得吓吓他们,“你们偷跑出来,要被你们爹知道,肯定得吊起来抽鞭子,哼哼。”
小孩子心性浅,被他一说果然吓得有些不知所措,大月瞅了瞅吴归邪,眨着圆圆的大眼睛可怜兮兮的说:“那我们现在回去还来得及么。”
吴归邪面作严肃,很认真的道:“肯定来不及,你爹早就已经下朝了,现在他们估计已经发现你们两个不见了,你们就准备好挨骂吧。”
“小叔叔救命!”小月抱着吴归邪,直往他怀里钻,吴归正平素里对两兄弟教导非常严苛,真知道两人不知天高地厚的偷溜出府,必然是不会轻饶。“哦,现在知道怕了,当初钻狗洞的时候怎么不先思量思量。”吴归邪语重心长的教育两个小侄儿,“以后还敢不敢随便偷跑出来。”
两人忙将头摇的像是拨浪鼓,表示以后再也不乱跑了。
吴归邪带两人回了府,让府中小侍带着两人先去换身衣服,幸好家里有几套他给这两个侄儿备下的簇新衣裳,还没来得及送出去,此刻正好派上用场。
小侍领着两个小公子下去梳洗更衣,吴归邪又让人前去主宅知会一声,只怕主宅发现这两小鬼不见后会急翻天。
待一切安置妥当,他自己也去沐更换衣。
吴归正下了朝后回家换了身衣服,家里的夫人带着两个孩子一早就去了主宅,他则不紧不慢的徒步往主宅走去,沿途经过金蝶轩,这家不大的糕点坊依旧门庭热络,人流如织,他想了想后往店内走去。
金蝶轩的糕点在邺城算不上顶精致,但味道却是十分好的,许多达官贵人,世家公子小姐的都喜欢来这里订制糕点,尤其是他们的时令花酥糖酪,以每季令的花瓣入焙,制作十分考究,滋味亦是不同凡响,引得食客趋之若鹜,每到换季的时候,必然要迎来许多熟客和许多慕名而来的客人。
店中掌堂的妇人约莫四十左右,见到吴归正后忙从柜台后迎出来。
“吴大人今儿个要给夫人和小公子们买些什么糕点?”吴归正经常来金蝶轩买糕点算得上熟客,又是朝中大员,她自然招呼周道殷勤。
“你看着办吧。”吴归正笑笑,满屋子的糕饼香,十分甜腻。
“刚焙的桂花糖酥酪,您看要不要带点回去?”掌堂十分热情的推荐。
“好。”吴归正点点头,又补充了一句,“帮我按例多打包一份。”
掌堂十分利索的亲自称了酥酪用油纸一层层的打包好,交到吴归正手中,随口问道:“吴大人今次买的特别多,家中待客之用?”
吴归正笑笑,接过糕点提在手中,似漫不经心的说:“我要北行一段时日,怕吃不到你们家的糕点会想念,就带点去了。”
掌堂又与他寒暄了几句,亲自送他出了门,转身又去店铺里忙去了,忙了半晌,待糕点都卖的差不多了,人流稍少了之后,她攀着楼梯上了二楼,在一扇红木雕花的门前敲了敲。须臾过后,门内传出一道女声,让她进去。
她推门而入,看到坐在桌案后拨弄着算盘的女子,说道;“老板,刚才吴大人来过了。”
“如何?”朱赢头也不抬,左手打着算盘,右手执笔在册子上添注。
“似乎是要北上。”掌堂回道。
朱赢写字的手腕顿了顿,点头表示知晓了,掌堂颔首退出屋内。朱赢拨弄珠盘的手停下,指下书页翻过几张,其中一页内夹着一片薄薄的书笺,是南秦近期内搜集而来的各色情报,她全部誊抄其上,她思量了一下后,又在其中添附了一句。
吴归正一路走到主宅,在门口与吴归邪迎面相逢,他刚从马车上下来。吴归正挑了眉头,好奇的站在门前石阶上看着他,作为锐台大营的上将军,他可是从来不坐马车的。
吴归邪也看到了他,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转身从车内抱出两个小孩子。
大月和小月看到自家老爹,有些局促的躲到了吴归邪的身后,目光却频频望向站在台阶上的吴归正。
都不用仔细想,吴归正都大约知道了事情的始末,倒也没呵责他们两句,手中提着的油纸包往前送了送,说道;“桂花糖酥酪,一人一份。”
听到是金蝶轩的糕点,两人眼睛发光,一前一后的从吴归邪身后闪出,小跑到吴归正身前,一人抱住一包酥酪高高兴兴的奔回了主宅。
吴归邪跨上台阶,与吴归正并肩而行,主宅的管事早得到风声,亲自出来将两位少爷迎入宅中,说是老爷请两位少爷去趟书房。
两人一路无话,转过水榭回廊,再前面就是书房,门前一株梧桐,树叶张开,底下自成荫凉,从书房里面传出雀鸟的啾啾声。
“过几日我就随大公子北上梧州。”还是吴归正先开了口,闲闲淡淡一句话让吴归邪心中微怔。
他冷哼一声,“你干嘛要跟他牵扯不清的,安心作你的鸿胪寺少卿不挺好。”
吴归正瞥目看了他一眼,只笑了笑没有多说。
两人来到书房前,一直伺候在父亲身旁的老奴唤了两人进去,看到父亲正站在窗边,手中提着个朱漆紫藤的鸟笼,里面是对颜色鲜亮,羽翎颀长的雉鸟,十分好看。
“儿子见过父亲。”两人齐声作揖。
“哦,你们两人来了啊。”吴雍将逗弄鸟雀的竹签子放回桌上,顺手将鸟笼挂在一旁的竹丝架上,招了招手让两人随意坐。
两人择位而坐,任是往常跳脱如吴归邪、敏黠如吴归正,在吴雍面前两人还是敛正了声息,坐的端端正正。他与吴归邪如往常父子闲叙般聊了几句,就让他先走了,只留下吴归正与他安静相对。
“王室内争,原本皇域是可以坐收渔翁之利,只是皇上此次出手动机有些耐人寻味。”吴雍坐在太师椅上,左手拢一杯茶在掌心。
吴归正眉心微蹙,原已经通过红组知会了皇上,让皇域坐山观虎,他们自有办法削弱南秦内防,可不知为何皇上还置下这一局,掳了凰羽笙,于局势来看除了挑衅南秦并无一点益处,他百思未得其解,“王上下诏让我随大公子北上与皇域协商,届时我可以探得一些消息,之后我们在布置上也可略作回圜。”
吴雍点了点头,复又叹了口气,“归邪这孩子要有你一半的曲折回绕的心思,我们也就不必一直瞒着他了,反倒让你们兄弟间生了嫌隙。”
原来名倾南秦的吴家由始至终都效忠着已逝的先帝,效忠着凤氏皇族。
吴归正微微一笑,“小弟秉性太过刚正,玩不来权术心谋。不过他倒是与五公子走的很近,南秦诸位王子间,只这位五公子最不好对付。”他想起朝堂上夜隐幽淡淡投望而来的目光,那语声气息好似已经看穿了他的肺腑洞穿了他脑中所想,好似又并没有。
“你见过王后没有?”吴雍突然转了话锋。
吴归正想了想,摇头表示没有,但凡盛典国庆都只见王上独自主持,并未见过王后。他曾一度以为王后之位一直空悬着未曾册立。
“你没见过实属正常,我也只在立后大典上见过她一次。”吴雍神色平静,眼睛半眯半阖,似在回忆几十年前的那段往事,“说起来,五公子的出身也是非同寻常。”
吴归正没有作声,静静聆听。
两人叙叙交谈着,直到有人前来催说,午宴已开,老夫人请老爷和大少爷前去宴厅,两人这才停下交谈。
“你此次北上自己要小心谨慎,你不在的这些日子将姝蕙和大月小月都接到主宅来住。”吴雍从太师椅上站起,负手往门口走去,“这两小子的功课我得好好督促着,你太宠他们了。”
吴归正笑着作揖,连声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