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跨入殿中,一步一步走向丝帷垂曳的凤榻,殿内缭绕香气里混着药腥的苦味一丝一缕的漫入他的心里,牵出芒刺扎入般的痛意。
抬手抚上玉钩流苏,心头竟然有一丝微妙的感应,彷佛帷幄后头的人,能与他心念相应,神思相连。可拂开丝帷的时候,手腕还是僵的发颤。
她静静卧榻阖目深眠,满枕青丝披散,脸色由于失了血而显得苍白,唇寒如玉色,眉黛而苍翠,是他日夜忆念不能忘怀的容颜,如今只余下一丝微凉的气息。
他抬手抚上她的眉眼,指尖凝在额心,一点温软牵动了心神。
“萧樾或许不知,你凤洳是是何等的人物。”他的语声很轻仿若呓语,一手按在她的腕间,探得一袭微弱脉息,良久才能感应到,“这世上,还能有谁可将你伤在刀光剑影之下。御医说你身子羸弱恐难挨过这场大伤,这番鬼话也不知道是要说给谁听。”他絮絮的说着什么,扣在她腕间的手愈发攥紧。
从晨曦林子里初见,而后数年风雨路途,有她在的地方总有他在默默守护,她的心思回转或一线一念,他都洞彻洞明,如观水晶般清晰明了。
一丝叹息自她唇间溢出,她缓缓睁开眼,深瞳幽邃,静望向他,“若非如此,你怎肯再来见我?”
“你想要见我吗?”他低低的笑,眼底泛了红,捉起她的手,按在坚实温暖的胸前。
黑衣窄袖下露出的手腕有擦伤痕迹,伤口血液干涸凝固成深褐的痂痕。
洳是微蹙了眉头,目光落在他的腕间,“你受伤了?”似乎从未见过他受外伤,曾经深陷最危险的境地里,都未曾见他受过伤,不过是一座玉山却让他失手带了伤,“痛吗?”她轻声的问。
“能比你更痛吗?!”他恨声怒极,不敢想象那一剑洞穿她单薄身子的时候,她是有着怎么的痛。
她微微一笑,看着他浅灰的瞳仁里蕴着深光,动容的见到他七情不动的眼中有了痴、恨、嗔、怨这些人间情绪。
“你会梅花,如今帮我勘算一卦可好?”她眉目舒展出一丝笑意,目光温柔的望着他。
夜隐幽心头倏然急跳两拍,知道她所问何事,索性断然回拒,“我今日不起卦。”
她却不管不顾的继续说,“我以凤珮赠予晋王,他至今未有回应,你猜他愿是不愿以疆土作聘呢?”她一瞬不瞬的望着他,目光灼灼。
他被她的一袭问话刺痛心头,是前世恩怨也好,是今生羁绊也罢,今日此时此地,他便打算将话都讲透彻讲明白了,“晋王愿不愿意以疆土作聘,我不得而知。”他手指轻拂过她的鬓发,另一手将她五指扣在掌间,十指交握不再放开,“但南秦四十二座城池,五万余里的疆域可以为聘。”他俯身朝她趋近,单手支在她的枕旁,将她圈在身下,居高俯视相望,他的眼中刻着温柔,缱绻入骨,牵动她唇畔笑意愈深几分,“不知长公主可愿下嫁?”
千祈万愿的等来他的承诺,逼出了他的心意,也不枉她的这一番安排,累尽心力,身受神伤。
她一手被他扣在掌心,另一手缓缓抬起抚上他的胸前,忽而又转向攀住他的脖颈,她蓦地仰起身,以唇封缄了他的唇。
他展臂托住她的背脊,深怕她牵动了未愈的伤口。深吻辗转,至痴迷至衷情。他吻得凶狠,她亦回应热烈。深绡帷幄的后头,燕尔旖旎。
她伏在他的肩头,身子被他揽入了怀里,情动时牵扯到了伤口,她不动声色的忍下痛楚,静静与他相偎相贴,一丝清苦的杜蘅香缭绕鼻尖,熟悉的让她倍觉心安。
“你怎把自己伤的那么重?”夜隐幽屏息轻挑起她中衣衣襟,看到她胸上缠缚的层层白绢纱,里面隐约还透出嫣红,那伤该是如何的怵目惊心。
“红袂下手有分寸,这伤看着吓人,其实不日便会好。”她抬起眼,静静的看向他,嘴角噙笑,目若春水,“你方才应下的话,此刻还有反悔余地。若踏出了此间,我便认定了你的承诺。南秦千里疆域,你可真的舍得?”
南秦千里殷川算得了什么,江山帝位又算得了什么,这些东西他何曾在乎过。
他想要的无非只是她的一片心意和真情,人生有她相伴才是一世良辰好景。
他环紧了她的腰肢,以指挑起她尖削的下巴,目光里深蕴的情愫如痴如狂,他低声说:“洳是,我只怕是你会后悔。”他的唇贴向她的耳畔,温柔的浅啄深吻,勾出她唇齿间断续的呻吟,“今日此刻,你应下的话再不能反悔,倘若有一日你毁约弃诺,那么南秦五十万大军便直指皇域帝都,我言出必行。”
黑暗的囚室里,四壁高墙透不进天光,也不知道是几更天了,红袂倚着墙壁曲腿盘坐,隐约间似能听到铜墙之外风雪凌空呼啸。
牢房外有脚步声纷至沓来,红袂这才悠悠睁开眼,看到两个宫娥挑来宫灯,在囚室门口停步,氤氲灯光照耀下,这第一个踏入此间的人,王袍着身,金冠未卸,还是琼台上那个英姿硕朗的年轻君王。
他也不说话,目光冷冷将她审视,她身上血污斑驳,长发纷披两肩,容颜美得又冷又艳,眼中有寂灭的光,彷佛毫不在乎生死。
她漫不经心的嗤笑一声,又缓缓闭上了眼。
直到又听见脚步声传来,而后又听人一声长呼,“臣罪该万死!”红袂睁眼望去,看到那个跪伏在地将石砖叩的砰砰作响的人,正是将她举荐上来的于卫烈。
“你是该死!”萧樾说话时语调不抑不扬,不着喜怒,却惊得于卫烈心胆皆颤。
“你为何煞费苦心找来这个舞姬,献于风华宴上?”他冷冷的问,目光始终落在红袂身上。
于卫烈战战兢兢的奏对:“红袂是歌舞大家,名动本朝,臣想着长主或喜歌舞,因此千金求得红袂在风华宴上献舞,却不料……”他一时惴惴不能言语,刺杀长公主是诛九族的大罪,而此刻卧憩在琼台行宫里的长公主,还不知生死,若长公主不幸……他不敢深想,额上冷汗如泉涌出,却在一瞬间,心中有什么闪过,“当日四公子与臣一起也观赏过红袂舞蹈,四公子也是答允了的。”
当初要红袂献舞,他也是十分审慎的调查过她的来历,一清二白的身世完全没有疑点可循。此刻他是恨极了自己的自作聪明,给自己和于家招来了这场大祸。
听到他提及箫澄,红袂终于又抬起眼,她坐在阴暗的角落里头,恰好看到萧樾转而低望向跪地的于卫烈,眼中一掠而过的杀意,让人悚然。
“杀一个人是杀,杀三百二十八个人也是杀,有些话你可要想透彻了。”晋王徐徐慢道。
于卫烈悚然一惊,已觉出晋王的弦外之音,于家满门连带近系旁支恰好是三百二十八口,他抬起头触到晋王森然冷冽的目光,脑中轰然作响,什么都想不出,也什么都讲不出来了。
阴冷空阔的暗室里,响起女子轻慢笑声:“谁是主谋命我在宴上刺伤长主,这事儿晋王不问问我吗?”
夜至下半,天空又飘起了大雪,这孤宵凌绝的琼宫,玉阶覆雪,雾隐长阑,冷彻的像是月上广寒。
箫澄披裘拥袍立在复道尽头,身旁长使擎着宫灯在旁静静侍立。直看到远处一行宫灯挑来,他这才迎上去。
看到萧樾,他忙振袖行礼,手腕却被萧樾一把攥住,转而拉向旁边,两人并行在前,身后宫人远远跟随。
“臣给王上惹麻烦了,罪该万死!”箫澄怅然叹息,语声愧悔难当。
“这事罪不在你。”萧樾拍了拍他的肩头,想来他在雪中候立了不少时候,肩头发梢上都是雪沫子,萧樾抬手将之拂去,“原本此事也不难处理,只是没想到临安公主会突然插手干预。”
当殿行刺长主,这般罪孽就算让她历便周秦三十六道酷刑都不为过,身死魂销之前,刑狱司有的是办法撬开她的嘴。
那日红袂行刺遭伏,长公主被送入凌霄宫救治,所有人都被惊的疏于反应,几位公主更是吓得花容失色,被宫人层层拥护着各回寝殿休息,却有一人当殿越出,目光凛然傲视向萧樾,“长公主之安危身系于四国,今日虽在晋国遇刺,但此事我们楚国不能袖手旁观。”
有人反应过来,诘问临安公主是否越权,此事发生在晋国,当然应由晋国处理。
楚天纾冷笑,目光不管不顾旁人,只盯紧萧樾,“为求公平明正,红袂将由我国派人与贵国一同监看,谁也休想私刑冠罪他人!”
她这话说的直白露骨,无非明白指向晋国会嫁祸避罪,以减轻行刺长主的罪尤。
晋国刑狱重地,让楚国人涉足监看,实乃笑话,萧樾当然不可能同意,然而对于红袂亦不能再用刑了,她若不开口或胡乱攀诬,于晋国来说都是麻烦。
“临安公主态度有些太不寻常了,会不会……”对于楚天纾的这番言行箫澄有些起疑,与其他三国公主相较,她实在太过泰定冷静了。
萧樾负手慢行,长风落雪,眼前景色飘渺,重重行宫廊桥一色的素淡,第一次发现这堂皇琼宫居然那么冷清。
“临安公主随楚王上朝听政,临机专断的能力远越其他几位公主,倘若楚国当真包藏祸心,今日殿前她完全可以默不作声。况且,楚国与皇域私交甚笃,应当不至于……”不是楚国,哪又会是谁要陷晋国于这种困境,“只怕皇域听到消息,皇上不会善罢甘休。”
这事若不能平息,那么百年之约后第一场战事便是由他晋国挑起,与民心所向相悖,是他的大不利,也是他最不想面对的。
“天子一怒,兵戈为争!此番恐怕是我们要落下乘。”箫澄眉头蹙紧,口中呵气成霜,双手交握拢在身前,伴着萧樾徐徐而行。
萧樾默然,慢行时抬起右手,广袖飘垂,他的掌心里躺着一枚血玉,玉玦上凤首衔珠,正脱于烈焰之中。
“九凤珮,王兄真的愿意以疆域为聘?”箫澄望着他手中那块如血凝就的玉玦,絮雪飘落玉上,化成了晶莹的露珠,衬的那抹艳色更加秾丽了几分。
先破后立未曾不是一记妙绝杀招,他也曾动过这个念头。
与她万里相逢,天命牵引着一路走至今日,或真的能与她成就一段姻缘。佳人在旁,一世静好,这是凡人所求,可他与她之间注定不同凡常,帝后之间,博弈相较的是权谋,是心术,是谁更狠辣,至亲至疏夫妻,亦恩亦威帝后。
与她之间,注定不能只是一个男子,对待一个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