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时过多久,从半敞的窗口吹入晚风,拂得屋檐下悬挂的风灯摇曳晃动,烛火光影明灭不定,桌上的饭菜早已凉透,他面前杯盏也已空了。
门扉被人轻轻叩响,这叩动声初听平平无奇,实则暗含节奏不同寻常。
“进来。”他的声音平静响起。
他声音落下后,推门走进一个年轻男子,布巾儒衫,长的寻常摸样,他朝桌案后的夜隐幽揖身一礼,口中唤了声“公子。”
夜隐幽一言未发,只点了点头。
“正如公子所料,于光庄携通宝天鉴乔装易容成普通商客进入我国国境,只是他们刚越过国境线在进入狮驼岭后就碰到一批人中途截杀。我们按照公子的吩咐只作旁观未曾出手,那些杀手功夫皆是一流,于光庄高薪所聘的护卫完全不是对手,悉数被对方诛杀,于光庄也死于对方剑下,通宝天鉴被夺,下落不明。”天相毕恭毕敬的回诉情报,心下有些不明白,天机阁里高手如云,有人专职情报搜集亦有人专司暗杀,他知这次任务不同寻常,所携下属皆是天机阁内一流的高手,若要与对手一搏不是没有胜算的。通宝天鉴是于家私印,于家在豪富的晋国是首富,家中巨财可说富可敌国,在四国皇域的汇通钱庄里皆存有大量金银玉器,只有通宝天鉴方可取用。
天相怎么也想不通,对于这近千万计的财富,公子怎一点不动心,竟让别人占了先机。
夜隐幽气息平静,微微笑出声,天相惊诧抬眸,看到他眼中笑意深深还覆了层暖光。他进入天机阁十数年来至多见他冷笑或似笑还无,从未见他这般笑过,像是天光破云,日出太霞,让他心惊莫名。
“天梁已经有消息传来,晋国的汇通钱庄已被朝廷控制,萧樾的反应不慢,她怕是要懊恼失了大财。”他像是在说给天相听,又像是在自言自语,目中神光熠熠,薄唇抿出温柔浅笑。
“公子,那国内是不是也要有准备?”天相低声询问,晋王已经有所动作,朝廷如此光明正大的控制住民间财富虽然很不合宜,但总比让这些巨资钱财流入其他国家来的好。
“不必。”他回的毫不犹豫,眉目澹定如初,“你们只当不知。”
“公子?”天相大惊,未曾料到他居然会全无安排,显然对方的举动都在公子的预料中,只怕那些人的来历公子也是明白的,此时安静蛰伏不动声色,难道是有后招在手?
他目光垂下,不愿再谈此事,又问:“古兰情况如何?”
“天同从古兰传回消息,古印欧人已经败退,古兰北疆大定,完颜灏已经班师回朝。”天相按下心中惊悸,如实回道。
当初那些古印欧人兵临城下,气势猛如天狼吞月,呼延等沿疆诸城最艰难的时候差点被攻陷城破。在与天朝商贸议定之后完颜灏便亲赴北疆,杀往前线。
也不过用了大半年,古印欧人溃退千里,凶猛彪悍的印欧人在突厥人的刀戟铁蹄下竟未能夺下一城一池。不得不说,完颜灏是天生的战将,千军万马在他手中似擒鞭挥动,犹如臂使。
“让天同继续勘察,若有异动时刻来报。”夜隐幽吩咐后,天相躬身退下。
屋内又静寂下来,街道上传来梆鼓声,夜已至深。
他终于从桌案前起身,缓步踱至窗前,信手将半掩着的窗户推开,夜空里星罗满布,群星熠亮,主天子宗庙的天庙星异常璀璨,帝君之星力量巨擎无可摧折,而主界域的长垣星却显得辉光暗淡,若隐若现。
皇族归拢疆域的时机,便在当下此时此刻,然而谁都不敢贸然兴兵,谁都在等,等那个不知何时会出现的契机。
或三年五载,或年复一年,契机终会出现,可他不愿意再等了,那个还没出现的契机就由他来促成。
他抬手拂动,袖子底下一枚竹编的青鸟振翅飞出,符璃化为一道青色光练朝北方天际掠去。
窄街小巷里,屋舍疏落,稀稀拉拉的亮着灯,这片瓦屋已在近郊鲜少有人往来。
“主人,果然晋国朝廷有所动作,汇通钱庄已被控制。”馀容心有余悸,想着万幸通宝天鉴未曾在晋国动用,不然只怕萧樾抽丝剥茧下会查出一些蛛丝马迹,“多亏主人深谋远虑,通宝天鉴一经得手后就即刻送往了北齐一刻未曾耽误,四百万两纹银已经陆续取出的差不多了,正分批送往皇域。”
洳是坐在灯烛下,光影照在她的脸上,映出她脸上的神色喜怒难辨,于光庄此人性格自私偏狭,喜好敛财,晋王因他身份容忍至今,而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便是行刺长公主,不管幕后黑手是不是他,引荐红袂在夜宴上舞蹈而给予她刺杀长公主机会的确确实实是他于光庄的亲儿子。
或许于光庄曾有一丝侥幸,依仗晋王舅爷的身份能得他庇护,直到天子震怒发兵越境,晋王隐忍退让,这才让他彻底醒悟过来,要给皇上一个交代,晋王是不会容他们于家了,也就在此时心中最深暗的一个角落里有个声音在告诉他,于家满门被抄,家财悉数充公朝廷,晋王容他多年,或许等的便是这个机会!萧樾不费一兵一卒,于家千万家财便尽没国库。
他顾不得自己还在天牢里的儿子,携带于家私印乔装逃了,于家百多口人他一个也没带,悄无声息下自己溜了,这番小心翼翼倒也让晋王一时反应无暇,待发现时他人早已走远。只是于光庄怕是至死都没料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的每一步早在别人的算计之中。饶是萧樾反应再快,也快不过她一早布下的天罗地网。
“之后是否将通宝天鉴送往南秦?”馀容询问她的意思,按照原先计划部署,四国里汇通钱庄的钱都将悉数取出送抵皇域。
洳是沉默了良久,半晌没有作声,她的目光落在油灯的烛芯里,恍惚的似在想着什么,馀容也不敢惊扰了她,只在一旁静静候立。
终于她开了口,一声叹息隐溢胸间,淡淡吩咐:“按照计划行事。”
“是,属下明白。”馀容恭然垂首。
洳是拿起一根竹签子,挑了挑烛芯,油火倏忽跳动,屋内又亮堂了几分,“古兰境况如何?”她问的寻常,像是随口说及。
“古兰北疆大定,古兰皇帝应该已经班师回朝。”馀容将前日里刚从玉茗哪里得来的消息如实上禀。
“完颜灏……”洳是唇齿间默默念动这个名字,眼中神光忽冷忽热。
论兵道,论战谋,完颜灏此人真是让她心服,也不过大半年的时光,他就能让那些一路杀伐踏血而来的古印欧人铩羽落败,溃退千里,于战场厮杀来说,他真正是修罗,坚忍无情,杀伐果决。
还好曾借古印欧人来袭之机与完颜灏签下约书,两国五年内互不干戈,否则以他魄力一旦铁蹄南下,谁还能阻拦得了他?
五年……只有五年……五年内疆域必须一统,只有强大的国力才能震慑北朝古兰,让他不敢轻举妄动。可眼下时局,无论是谁都小心翼翼地,谁都在蛰伏等待时机,可这时机又在哪里?
而如今疆域安定,国家稳泰,完颜灏真的还能信守五年之诺?如若他不顾信约,兴兵南犯,她又能如何?
国与国,君王与君王,没有真正的友谊,有的只是利用和背叛。
洳是回到客栈,来到自己房间前,远远的就闻到一股桂花香,十分袭人。
她推开门,看到他正坐在灯下看书,脚边一鼎小炉子上不知烧着什么,一股桂香随着白雾飘散出来。
“那么晚还不休息?”洳是反身合上门,走到桌边坐下,看了那个炉子几眼,好奇问道:“你在烧什么?”
“说了等你回来。”夜隐幽合起书本,看到她眉眼间有淡淡倦意,抬手将她鬓旁碎发掠到而后,温柔说道:“累了吧,吃碗桂花赤豆羹后就歇息吧。”他弯腰揭开小炉上的盖子,里面嘟嘟的正煮着赤浓的糖粥,一时间桂花香充盈了整个房间。
他舀了一碗桂花赤豆羹递给她,还细心嘱咐,“有些烫,小心些。”
洳是将碗捧在掌心里,热意透过青瓷传出来,温软了冰凉的指尖,她舀了一匙送入口中,赤豆绵软,桂花糖霜甜蜜,让她心头暖融融的,脸上绽放的笑愈发娇美,“你还会煮粥?真没看出来……”曾经的南秦王子,如今的南秦国主,能在朝堂运筹帷幄,能在堂下洗手羹汤,普通男子都不屑于作的事情,他干起来心无芥蒂,一举一动间都是认真。
他拿着木勺子徐徐搅动糖粥,让它不至于粘底稠糊,迎着她的笑靥,他目光温醇,笑的如沐春风,“原本不会,看了看书也就会了。”
洳是这才瞥到他面前放着的一本书,不是什么高学深世的书,倒是一本药膳杂录。
“真好吃。”洳是又舀起一匙,吹温后送到他面前,笑吟吟的说:“你也尝尝。”
他低声一笑,张口抿下那汤匙糖粥,俊挺的眉头微不可觉的蹙了蹙,他说:“好像糖霜放多了,甜了些。”他从不吃甜食,这程度的甜对他来说有些过度。
洳是一匙又一匙的喝着糖粥,三两下的就吃的见了底,她抿唇摇头笑道:“不会呀,我就喜欢这么甜,好吃。”她将空碗往他面前一递,笑的两眼泛光,“还要。”
他被她的娇俏逗得发笑,接过碗又为她添满,桂花赤豆羹越煮越香,他将盛满的糖粥放在她的面前,不忘叮嘱她小心吹凉。
“你若爱吃,以后我多烧点好吃的给你吃。”他的目光凝在她低头喝粥的脸上,目光温柔相候,看她吃的开心餍足,自己心里也似被什么填满了一样,快乐而满足,再没有其他,或许这就是幸福。
“唔……”洳是从雾气氤氲的碗中抬起头,咽下喉间的糖粥,伸出手将他搁在桌上的五指握住,笑的无比开心,眼中亦有相同的温柔,“你的这份心意我明白。”她将他五指扣紧,常年练武习剑,彼此间的掌心里都不是柔软光腻的,却有着相同的坚韧和执着,“只是你的手不该落在这些俗世上面,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