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春风一来,天地俱生,万物复苏。
自从凤朝与古兰开通商贸,两国交界的城镇日渐繁荣,南北商客往来络绎不绝。而延津作为古兰最靠近宁朔的一座城市,在瑢亲王的一手打理下其兴盛热闹完全不输古兰首府坤桑。
延津城里四面城门俱开,接纳着南来的商客,北往的旅人,街道上熙熙攘攘人流如织,酒肆里女伶歌声不歇,粗豪的男人们正在掷杯斗酒。
夜晗来到延津有些时日了,这里的大街小巷,商铺酒肆他也是摸得门儿清,哪些东西价廉物美,哪些人宰客不见血,他心里也揣了明白。
半月前预定下的牛肉干,今日刚拿到了手,店铺掌柜举家从安吉搬到延津,手工烤制的牛肉干是夜馨最念念不忘的,他就想着买点后托人捎回去给她,不过想来她在南秦过的风生水起,也不缺这些零食。
夜晗手中提着一袋沉甸甸的肉干,前脚刚跨出铺子走下台阶,抬头就看到前面街道风一般的闪过一个人,身材高挑的女子穿着突厥的坎衣皮裙,头发却不伦不类的绾成南朝女子的发髻,她手中攥着一个盒子,从指缝间露出淡淡宝石光华。
耶律彤带风点火似的一路小跑,夜晗狐疑的跟过去,抬眼看向她方才走出来的地方,那个商铺门楣显赫,装饰的富丽堂皇,来往进出的全是女子,大多是衣着富贵的小姐千金。
这家店铺夜晗知道,专售南朝来的胭脂水粉,说是用的香料十分考究是帝都里名媛小姐们爱用的。是不是真的在南朝风靡时尚,夜晗不清楚,但他却觉得南朝的姑娘们应该不会用他们家这种如此秾丽鲜艳的颜色,至少他是从未见过。
不过这家铺子的胭脂水粉很受北朝女子们的喜爱,加之盒装精致,嵌玉镶珠的,价格也是十分的不菲。
耶律彤向来大喇喇的,惯于游猎草原,跟人斗酒吃肉,打起架来也是毫不含糊。可要说到胭脂水粉,似乎从来不曾见她用过。不知今日怎的起了兴致,居然来买胭脂了,还亲自来,弄得煞有介事的。
夜晗笑了笑,举步欲走,耳畔忽然嗡嗡作响,是有人传来了符璃。
他面色一紧,循声追去。
延津城外,车马来来往往。
一个年轻男子牵马而至,白色的大马足稳腱长,鬓毛顺亮,十分神骏,男子找了棵大树随意将马栓了,走到茶摊上叫了碗茶和四个馒头。
茶老板手脚利索,不一会就端了盘馒头上桌,手中茶碗往桌上一扣,右手提着的长嘴铜茶壶一倾,褐色清透的茶水汩汩注满茶杯。
“客官,您要的东西齐了。”茶老板客套笑着,转个身又去招呼其他人了。
男子捧碗慢条斯理的饮茶,比起旁人的海喝牛饮,他着实优雅了许多。
正好午市刚起,大家都忙着进城买卖,用粗布搭出简篷的茶摊里生意冷清了许多。
“客官,还需点杯茶么?”茶老板又凑过来招呼,这男子已在此足足等了半个时辰,茶喝了续,续了喝也快四杯了。
“谢谢。”男子朝老板微微笑道,那双粲然眸子如映了半天风月,十分清澈耀人。茶老板瞧得有些失神,若说他在这里摆摊没有十年也有七八年了,却也没见过气度容貌如此出众的人。
“老板,要一碗茶。”
桌前一道黑影罩来,男子的声音清朗好听。
“好唻,客官请坐。”茶摊老板忙抽下肩上布巾,将桌子擦了一遍,抬头时正见来客,面庞俊朗的少年,眉眼间尤带几分无忧稚气,“客官,我这就给您上碗沏茶。”老板转身离开前又看了他一眼。
“老大!你什么时候来的?”夜晗压下心中的激动,此前一别算来都快有半年了,二月末的时候收到夜馨南来的消息,信中提及老大有特别的安排,字里行间语焉未详,说的有些模糊,他连蒙带猜的大概知道了些事情轮廓。还没赶得及上路回南秦,没想老大竟携一路风尘亲自来到延津。他有点疑惑,如今老大已经是南秦国主,这是说离开就能离开的吗?王都里的事儿都没人管的么?他兀自胡思乱想着。
“我刚到不久。”夜隐幽目光扫过延津高大的城门,手中一盏茶,捂的掌心温暖,“马上就要走。”
夜晗惊得瞪大眼睛,“去坤桑?需要那么急吗?”看到茶老板端着茶碗过来,他一时噤声。
茶老板将空碗放在他面前斟满茶后,转身又去招呼别人去了。
“帝星天象应在此刻,然而劝动完颜灏也并非易事。”夜隐幽搁下手中茶碗,顿了顿后,语声平缓,“若能如约谈成,南线就要交给你了。临安公主擅长洞察局势,你不能让她看出破绽,这戏作的越真越好。至于南秦国内诸事安排,你可以联络夜馨。”他现在唯一担心的是夜馨能否压得住国内那班老臣,不过有归邪帮她,在他赶回去前,仅调动区区五万边军应该不会引出轩然大波。
“是,我明白。”夜晗慎重点头,却又想到了另外一个可能,“那万一完颜灏不配合呢?”
“不配合?”他默然良久,手指抚过瓷杯上粗粝的花纹,半晌后才一笑,深邃目光幽幻,“那我只能很不好意思的给他添些麻烦了。”
局已布好,网已织就,他们按捺不发,久伺等待的时机他会亲手为他们促成。
夜晗大奇,还想追问几句,夜隐幽却从桌案后起身,放了几枚铜钱在桌上,他又抬头看了看延津巍峨的城门,中午日光耀眼刺目,他微眯了眼说,“我就不在此耽搁了,先走了。”
夜晗起身目送他离开,哽在喉咙里的有些话不得不咽了回去。
柳拂眉间黛色,桃匀脸上胭脂。
耶律彤在镜子前左顾右盼,换下了坎衣皮裙,着上儒衫罗裙,镜子里的女子云鬓细绾,颊匀胭脂。
“朵云轩的胭脂,好看吗?”耶律彤看了看自己脸色,拿过桌上胭脂盒,又取了点涂在脸上,指腹力度均匀的推向耳鬓。
“郡主自然是最好看的。”侍候她的贴身侍女,嘴上跟抹了蜜似的说着讨喜的甜话。“不知他可会喜欢。”耶律彤低头窃笑,以前最不喜欢穿这种长裙,行步骑马诸多麻烦,如今衫裙着身,倒也没觉得怎么不方便。
“郡主是说夜公子吗?”侍女奉承笑应,为她取了支点翠的簪子斜插鬓上,“我家郡主明艳大方,他自然是喜欢的。”
王府里的下人们谁不知道,彤郡主对那位身份成迷的公子是多么青眼有加,只要他一到府上,耶律彤立马从百炼钢化为了绕指柔,怠慢了自己曾最爱的马术游骑,居然拿起了女工刺绣,虽然她耐不住性子,但学来还是有模有样。
“呿,瞎说,你是哪只眼看出他喜欢的?”她虽低声呵斥,语气里却分明满是笑意。
侍女知她心里欢喜,更加放肆揶揄:“瞧他隔三差五就来王府就知道呀,总不成是来看咱们王爷的吧?”她一番调侃说的耶律彤耳根发烫,“将不准改明儿就该称他为郡马爷了呢。”
被她这么一说,耶律彤心中反而有些怅惘,他千里迢迢从凤朝来到古兰,虽然从没挑明过他来的目的,但隐约间还是能看出,他是为自己来的。
如今的他,态度与从前判若两人,不再躲她如虎狼,也会温言软笑,也会买小玩意儿送她,可是她直剖的心意,他却一直未曾回应,也不知道他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她长声叹了口气,坐到镜子前,忽然有些意兴阑珊,她手中把玩着一只发钗,指尖挑弄着钗上垂下的珠络,那是夜晗从凤朝买来送她的,制作很精巧但算不得贵重,她一直很珍爱,平时都放在首饰匣子里不舍得戴。
“大早上的,怎么就唉声叹气的。”门口传来男子笑声,耶律彤从镜子里看到耶律瑢大步流星的走来,穿着窄袖的长衫,说起来他穿汉服都比穿坎衣来的多,若非北朝人冷峻的轮廓,他是真与汉人没什么差别。
“日子太无聊了呗。”耶律彤嘟哝了一声,转过头。
耶律瑢看到她的脸,吓得生生倒退几步,差点被身后门槛绊倒,他一副白日见鬼的诧异摸样,“你做什么把自己脸涂成这样?”他手指着她脸颊上那两坨惊悚的玫色。
耶律彤双手搓了搓面颊,秀眉一挑,目光斜睨他,哼道:“朵云轩的胭脂呢,老板说这颜色是帝都皇宫里娘娘们都爱用的。”
耶律瑢走上前,一指挑起她的下巴,左看看右看看,很笃定的表示,“化妆成这样的娘娘八成只有坐冷板凳的命。”
“呿,你不懂!这叫嫣然妆。”耶律彤不客气的拍开他的手,将拿着的发钗小心翼翼的放到宝石匣子里,然后才慢条斯理的从椅子上站起来,抬手掠了下发鬓,看向耶律瑢漫不经心的问,“大早上的,大哥找我有事?”
“没事,是夜晗来了,他找你。”耶律瑢笑眯眯的回道,不出意料的看到耶律彤的神色一下子变得紧张。
“哎呦,他来了你也不早说。”耶律彤丢下他三两步的跑出门,风一般的奔向大厅。
夜晗时常会来瑢亲王府,耶律瑢待他为上宾,府中仆从也知道彤郡主待他不一般,自然是侍奉的十分殷勤周道。
他正喝着一杯刚煮好的奶茶,她人还没来,声音却已经从门口传至,“夜晗,你来啦?”那银铃笑声,似春风一拂,刹那百花盛开。
他微笑抬头,看到她跨进来时,眉头一抽,手也抖了抖。
“你好久没来了。”她跑到他面前,笑吟吟的望着他的俊容,心头一阵乱跳,像是有只兔子在心房里蹦来蹦去。
“我昨日也来过。”他微微一笑,放下茶杯,目光一瞬不瞬的望着她。
耶律彤被他瞧得不好意思,负手身后,羞赧的低了头,小声的嘟囔,“你干什么这么看着我?”
“你涂胭脂了?”他笑问。
她偷偷抬眼觑他,一手抚上脸颊,犹疑道:“是不是不好看?”她想到耶律瑢一脸惊悚见鬼的表情,想来她这妆容真的很吓人吧……她忙双手覆脸低头,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了,“我这就去洗了。”她转身就想走。
夜晗却一把拉住她,扳过她的双肩,将她双手拉下,手指抚上她的脸颊,将两靥上的胭脂抹的更淡些更匀称些,“挺好看的。”
耶律家的人生就五官深刻,轮廓分明,一般人用玫色或逃不开俗艳,但她用来反倒更添了几分明丽。
耶律彤看着他眼中温柔笑意,心中甜蜜的像是烧了一锅糖稀。
“我们今日去哪里玩?”她在脑中构想着今日的愉快行程,不亦乐乎。
“我是来向你辞行的。”他垂下手,看到她脸上笑容凝住,心中也有丝牵动。
“怎么你要走了么?你才来没多久。”她神色黯然,感觉他留在这里的一百多天,快的就像眨眼便过,虽然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还是暗自期望这一天能来的晚点,再晚点。
“有些事要办,我得先回次南秦。”他说的小心翼翼,不忍见她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那你还回来吗?”她不怎么抱希望的问,目光不舍的望着他,不敢开口挽留,他有他的事情要处理,不能一直耽误在她身边,道理她都明白,可真的待到分别的时候,还是那么不舍得,此去一别,不知何时还能相见。
“我会回来。”他的这四个字,让她目光顿时焕亮,他说:“国内有种药方精油可以淡化疤痕,我这次去给你带点回来。”
她脸颊右眼睑至下颌有一道伤疤,虽然用脂粉掩盖了,但那一处突兀的起伏还是如芒刺一样,绵绵扎入他的心头。
她突然展臂抱住他,轻喃低声:“那么说好了,你要回来。”
“哎,男女授受不亲……”他刚要搬出男女大防这套老是叨咕在嘴里的说辞,可一句话也没说完就哽在了喉间。
他听到她伏在他的肩头,哭的恋恋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