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春酣斗破晓,曾有佳人入梦来。
鸾帐凤榻铺设细软,床幔垂曳交掩着,洳是这一觉睡得不知今夕何夕,梦里家国复立,万物欣欣,有小舟渡水越过千万重的秀色山峦,他出尘俊雅的面容一直在眼前,不曾离开。
曙光初灿,他立在轻舟船头,手中撑着一根长蒿,小舟顺水而下,两旁山岭陡峭乔木青葱浓郁,钟灵毓秀的风景一幕一幕掠过眼前,软风拂过颊畔,撩起发丝凌乱飞扬。
他笑着俯身伸手,温软指尖擦过耳鬓,那般柔情似水,甜蜜了心房,酥酥麻麻的感觉流连在颊上。
“喵喵喵……”轻娇的吟叫断断续续的响起,似就在耳边。
洳是朦胧里睁开眼,看到一团白乎乎的绒毛在眼前晃动,耳颊上贴着温暖和酥意。
“毛球?”洳是轻笑,从被衾里伸出手摸上猫咪的背脊,揉了揉它油光水滑的皮毛。毛球又喵喵叫了两声,圆嘟嘟的脸颊磨蹭她的下颌,在凤榻上打了个滚。
洳是撑臂起身,将毛球捞到怀中,一手掀起床帏,内殿里侍奉的宫娥忙上前为长公主披上外裳。
“毛球不是养在太极殿的么,怎么跑这儿来了?”洳是坐到鸾镜前,将毛球放在膝上,左右捏起它的肉爪子,握在手里软软绵绵的,毛球眨着异瞳的大眼,歪着脑袋看着她。
宫娥取来玉梳,为长公主梳发净面,低声回禀:“毛球是随皇上来的。”
洳是一怔,眉眼略抬,“皇上来了?有多久了?”
宫娥回道:“皇上落朝之后就来了,约莫也该有一个多时辰了。”
洳是眉头微蹙,“皇上来了,怎不叫醒我?”她将膝上的毛球放回地上,取过宫娥手中玉梳,自己梳起长发,宫鬓繁复,宫娥的这番侍弄也不知道需要多少辰光,还是她自己动手来的利索。
毕竟疏忽圣驾之罪,在哪朝哪代都是大事。
毛球仰着脑袋绕着她身旁转了几个圈,抬爪捋了捋胡子。
“皇上命奴婢不得惊扰殿下休息。”宫娥毕恭毕敬的回复,有人奉来裙裾宫裳为长公主穿戴。
“哦?是么。”洳是轻笑,宫娥看到长公主眉目宁和,眼波潋滟生辉,唇畔笑意深深。
皇上不让人来扰她,可也耐不住等了这许久,还是将毛球放了出来,将她自睡梦里温柔唤醒。
她又听到毛球喵喵的在叫唤,回头去看的时候发现它一溜烟的窜出了内殿,转眼就跑的无影无踪了。
皇上坐在外殿的书案后头,批阅着一封奏折,桌子上累累叠叠的还放着不少尚待批阅的折子,晋国忽然大幅度减免与皇域的过境商税,连之前加赋三成的盐事也恢复了正常价格,南秦新主继位后不曾有过什么大动作,除了奉上国书拜伏称臣外,似乎一直在忙着周济古兰粮草。至于北齐,将与晋国成纵横之势已是不争的事实,只不过元承钧居然以儋州为信约赠予萧樾,他这份心思倒真是扑朔迷离,让人猜不透。
如今看来这全国趋向还算安稳,只是这安稳能持续多久时间,就说不准了。
皇上折子看的有些疲累,搁下朱笔后端起内侍递上的青瓷白玉茶碗,揭盖拂汤,青碧的雨前龙井里泡着半颗青杏,香浓的茶汤入口暖脾,杏果清苦的味道十分提神。
“喵喵喵……”皇上的龙袍衣角被轻轻扯动,他低头,看到毛球蹲在他脚旁,伸着爪子撩着皇上龙袍。
“你这小家伙,任务完成了?”皇上随意搁了茶杯,俯身勾指揉了揉毛球的下颌,毛球被揉的十分舒服的眯了眼睛呼噜了几声。
耳畔听得宫锦绮罗曳地的声音,环佩轻叩触响,皇上抬头,看到越过琼廊玉阶,缓缓行来的长公主。
“臣妹,叩请皇兄万安。”洳是屈身行礼,语声含笑。
“你来了。”皇上招手让她近前,“睡那么久,饿了吧?”也不待她回答,皇上转身吩咐内侍将一早就温好的汤膳端上来。
“每次看到皇兄办公,这折子就多得好似看不完一样。”洳是扫了眼桌上书折,粗略一估约莫也有二三十本,那还是经过中书省摘略的,要是全本全册的呈上来,皇上不知要看到哪年哪月去了,可即便如此还是有那么多,“皇兄下朝后一直在批折吗?”洳是站在桌前,俯身歪头看了看皇上面前的折子,上面朱批已经写了过半,皇上的右手边放着的几本是已经御批的,而左手边厚厚一摞是正待御批的。
“是呵,这些折子总要在今天看完。”皇上不以为意的笑了笑,看她半个身子探过来,目不转睛的看着桌上那封折子,那般的认真,他忽然就起了玩心。
“哎呦!”洳是一声轻呼,一手捂住脑门,嗔怒瞪向笑的开怀的皇上,“皇兄干嘛弹我?!”“你可还记得小时候读书,朕午后读书犯困,你也是这般弹朕的脑门。”皇上似一瞬间想起了少时光景,昔日美好竟然还是那么清晰的历历在目,彼此间童稚而浪漫,单纯而美好。如今他们都已长大,也会各有未来,而她总会有离开的一天。
他忽然有一丝恐惧和孤独,怕从此往后,再不会有人如她一样,能与自己直剖心意毫无掩藏,能与自己诙谐笑语没有计较和目的。也不会再有人能让自己倾尽全力的来守护。
“小时候的事儿皇兄还拿来说……”洳是委屈巴巴的看着皇上,瘪了瘪嘴。年幼的时候懵懂不知,哪晓得长幼尊卑之分,只明白哥哥是喜欢同自己玩闹的。
不过如今再给她十个胆子她也做不出以前的事儿来了,即便他依旧是最疼爱自己的兄长,可他也是这天下之主,帝皇之尊,再也容不得她来玩笑了。
“你小时候的事儿可多着呢,以后有空朕一件件说与你听。”皇上手中捧着茶盏,指尖茶盖轻拂茶汤,唇畔笑意微扬,似乎还不打算放过她。
“皇兄可别……”洳是忙绕过桌子拽了皇上袖子卖乖讨巧,“臣妹知道自己小时候顽劣,有些事儿皇兄还是别提了吧……太不好意思了……”
“哦?”皇上斜眺她,笑的意味深长,“那你好好想想在晋阳的事儿,如何给朕一个交代,朕听满意了或可不再提你以前的事。”
皇上时刻心念不忘的,果然还是晋阳她遇刺受难这件事。
听到皇上说及这事,洳是原本嬉笑的神情也渐渐敛去,她垂着眼,良久后才缓缓低叹:“那一剑,皇兄一定很疼吧?”
“你我同知同觉,那一剑穿身刺过的时候,你有多痛,朕便有多痛。”皇上单手抚上胸口,那里不曾有伤,却曾有过剑穿刺戮时的惊痛,他与她身受神会,他不能想那一夜她是怎么挺过来的,是否有过煎熬,在那个人人窥伺而动的晋阳,只有她一个人孤孤单单的。
那时,他恨不能踏平山川,亲自去将她带回来,那一刻,这种念头如疯魔一般在脑海里滋长。
直至那日她的讯息从红组手上递回,他才洞彻了她的意图。他怎么就忘了,他最挚爱的妹妹,承袭了夜珩卓绝的功夫,修为高深,若非她有心所为,谁能如此轻易伤她于刀剑之下。
惊怒过后,他渐渐定下神,御案桌上发兵讨缴的诏书已经落笔写成,只差玉玺盖定。
他知她意图,三十万北上大军换为一万骑军出居庸关入境晋国迎回她,两国交界的梁州、涿州和广平十万铁骑迅速调集,枕戈待旦,这看似将来的风雨,不过是用来刺探萧樾。
萧樾忍或不忍,退或不退,他们都已经有所考量,也做好了准备。他最终隐忍退让,让皇域骑军入境,将箭在弦上,一触而发的战局消弭于无形。
善谋,能忍,擅攻略,萧樾此人当真不可小觑。
“臣妹对不起皇兄,累皇兄同我一起受苦了。”洳是低声喃喃,心中愧疚蔓延,为着琼台一刺之下的几分私念,而连累皇上与她一起受苦。
“不准再有下次。”皇上缓缓开口,声音庄重威严,是高高在上的帝王语态。
洳是抿唇很认真的点了点头,三指并拢朝天作起誓状:“臣妹保证绝不会有下次。”她想了想觉得这样还不够诚恳,“皇兄口谕,臣妹该三跪九叩领受才是。”她作势就要起身,皇上却一把拉过她,将她揽进怀中。
皇上一言不发的抱紧她,彷佛是用尽了全力,怕她会突然就消失了。
“不准再有下次,朕禁不起这么惊吓。”皇上的叹息落在她的耳畔,低伏起落,“朕还想多活几年。”
“恩,绝不会再有下次!保证!”洳是埋首在他肩头,闷声闷气的点头,心中愧疚又深了几分,看来这次真是吓到皇上了。
“不过我这伤也不白挨。”洳是抬头,脸颊擦过皇上金冠上垂下的珠络,明珠晃眼,“于家近千万计的私财,不是被收入国库了吗,正好可以冲抵军饷。”
“你倒是想一箭双雕。”皇上曲指又轻敲上她的脑门,忍不住笑谑她,“只可惜萧樾没让你称心如意。”
皇上提到萧樾,让她心头微沉,脸上笑意也淡了。
“你还未回都前,就有消息传来,晋王将要娶北齐沭阳公主,两国结姻为盟,将成连横之势。”皇上不紧不慢的说,目光落在她沉静的脸上。
洳是缄默片刻,再开口时声音也冷下,“臣妹曾以凤珮赠予晋王,这事皇兄想必也知道。”她侧眸扬眉,看向皇上,笑的淡薄,眼中辉光明灭。
皇上一瞬不瞬的望着她,眉头微不可觉的蹙紧。
“当初,晋王差点允婚。”洳是缓缓说道。
皇上却猝然变了脸色,手肘一横,打翻了桌上的金瓷白杯,茶水顿时泼溅,桌上一时狼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