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的菜在这个时代真的很丰盛，一碟白切鸡，一盘清蒸泥猛鱼，学名叫什么，陈石仔也不知道。
反正几十年了，大家都这么叫，即使渔民出身。
一份尖椒炒牛肉，还有一盆红烧猪脚。
这是荤菜，素菜有虾酱豆角，白灼菜心，再加一碟水煮花生，当然，还有一盅海东省汤。
船上虽然顿顿有肉，但味道就差强人意，看到这一桌，口水差点没包住。
“来，今日石仔顺利归航，以后也要顺风顺水。”
德叔端起酒杯，发起了第一轮攻势。
八钱的小酒杯，三人一饮而尽。
“上次你讲要换新船，怎么样？”
全顺号下水三年，算是很新的货轮，陈石仔他们运气好，实习期满，就上了新船。
“条件是挺好的，单人间，独立卫浴，书桌、柜子、沙发都有，有空调，24小时不间断。
伙食也不错，每餐不是肉就是蛋，还有娱乐室，可以看录像。”
“哇，鬼佬真是财大气粗哦！”
陈石仔才说完，德叔就发出了巨大的惊叹声。
于是伸手又拿起了酒杯，两个小辈赶忙陪了一个。
“阿爸，你慢点喝啦。”詹小翠有些不满，但德叔没理会。
“唉，我同你阿爸当年苦哦！
床都没有，吊床，你知道的。
偏偏我们走的又是南边的航线，哇，天气热的时候哦！
睡觉身上都在往下滴水，个风扇屌用没有。
你真是享福啦！”
时代总是在进步嘛！陈石仔也不接话，夹了一块猪脚给德叔。
“唉，要是阿灼还在多好？
看到你现在这样，不知道要多高……”
“喂，老嘢，饮酒都堵不住你张嘴是吗？
高高兴兴的日子，乱讲什么话？”
德叔在怀古，阿婶发飙了，怕提起父亲，陈石仔难过。
“阿婶，我喜欢听的。
你们都知道，我阿爸回家从来不讲这些。
只说哪里哪里好看，什么好吃、好玩。”
其实老辈人几乎都这样，回家极少会和子女讲工作中的艰辛。
德叔这是看到故友之子，两杯小酒一喝，发起了感叹。
“阿灼就是不怎么爱说话，只晓得拼命干活，所以我才喜欢他的性格。”
三轮攻势发起，又一杯小酒下肚。
“阿婶，翠姐，让德叔讲，我以前年纪小，不懂事。
现在倒是很想听听德叔同我阿爸以前的事情。”
见阿婶又有喷发之势，陈石仔赶紧安抚。
“国家那时候穷啊，技术又落后。
你知道我们都卖什么货物出去？”
陈石仔摇头，翻遍记忆也没印象。
“棉胎、羊毛、生皮、皮草，那，都是这些。”
说到这里，陈石仔的记忆又鲜活了起来。
那个世界，小时候，家里每年都要给魔都的亲戚邮寄棉被，团场叫网套。
每年两三床，重的九、十斤，轻的两三斤，年年邮寄。
以至于他对大都市产生过怀疑，魔都人这么惨的吗？
直到上了大学，看到很多同学带来的棉被，里面的棉花，糟的像用了一百年似的。
这才知道，口里缺棉花已经到了这个地步！
西疆人把嘉峪关当做边界，西边是口外，东边统称口里。
现在听德叔这么一说，顿时明白，棉花作为重要物资，出口赚外汇去了。
“只有这些？”
“当然不止，其他就是些矿石，铝锭、钢锭之类。
也就是改开了，以前这些都是秘密，回家都不准讲的。
你阿姐他们都是最近才知道。”
阿姐最近才知道，看来阿婶早就知道！
见阿婶不再阻止他，德叔谈兴越发高涨。
“石仔，你们的船跑一趟美国要多久？”
“我们一般中间都要经停，要用35到50天，公司散装轮直接去一般28天。”
“石仔，我们那时候啊，跑到坡仔都要将近两个月。”
这个陈石仔倒是有记忆，似乎老一辈的水手都对坡仔没什么好印象。
“我们一开始啊，最远就只能到坡仔。
没办法，轮机不行，那些东西在坡仔只能卖到五分一、六分一的价格。
东西买的便宜，用他们的船坞修理又贵的要死。
坡仔那些扑街，明明长的一样，心却坏透了。”
德叔重重的叹了一口气，啃掉一只猪脚，用块帕子擦了擦手。
这些还真是陈石仔以前从来没有接触过的信息，不过他同样对坡仔没什么好印象。
又走了一轮酒，德叔继续讲古。
“早先啊，我们还能在越南、泰国休整休整。
你以为国家为什么要同他们好？
没办法，船不行，修修跑跑才能走远一点。”
德叔讲几句，喝一杯，吃点菜。
陈石仔以前从来没有接触过外贸、远洋相关的信息。
今天听德叔这么一说，顿时打开了新视角，结合两世信息稍一分析。
可不是嘛！
没有下饺子以前，极少听到、看到海军出访的消息。
下饺子之后，海军时不时就会在新闻，各类视频里看到。
什么西海岸溜了一圈，什么索马里护航……
其实，这正印证了国家攀科技树的历程！
原来是没能力走出去，当然没法秀肌肉……不，是没有肌肉可秀！
“那，你知道我们为什么要援助索马里不？”
这事陈石仔知道，团场在大约八十年代时，什么种植能手，骨干拖拉机手，优秀机修工……
有几批人被派去了索马里支援，一去就是三年。
但他还真不知道为什么要去援助。
“那，你看看地图。”
这个年代，家里只要有，或者曾经有过上学的孩子，客厅一般都贴两张地图。
一张国家地图，一张世界地图，德叔指着世界地图。
“非洲之角啊，关系搞好了，在那里建一座修理厂。
我们在那里大修一下，直接就能把货卖到到欧洲了。”
看看地图，陈石仔不由吸了一口气。
可不是嘛！
索马里休整一下，穿过红海、苏伊士运河，不就到地中海，进欧洲了？
看着世界地图，陈石仔有些感慨。
技术水平不行，往东走不了，没有中继站，只能往西。
其实往西也很艰难，必须找中继站。
“你知道我们为什么要和希腊好，和阿尔巴尼亚、意大利好吗？
看看地图，看看你就全明白了。”
陈石仔地理知识还是很过硬的，听德叔讲，立刻就找到了希腊、意大利。
阿尔巴尼亚真找不到！
“这里。”
德叔在地图上点了一下，意大利西南部，隔海相望。
地图上小指甲盖大小的地方，国名都印不下去，标了个数字。
好吧，即使找不到阿尔巴尼亚，只要找到希腊、意大利就明白。
这是战略，国家战略。
希腊可以直通东欧各地，意大利可以直通西欧、南欧。
阿尔巴尼亚位置更好，卸完东欧要的货物，几十海里外就是意大利。
预先取之，必先予之！
老祖宗多少年前就给我们总结了……
纵使以前没有像今天这样清楚缘由，陈石仔也从不理会那些“为什么要援助XXX”愚蠢话题。
被封锁的年代里，外汇就是这么挣来的。
“你阿爸啊，就是去索马里的路上没的。
都是棉胎啊，盖布松了。
六七级的风雨，除了轮机，成船人没有一个犹豫，全冲了出去。
阿灼运气不好……
索马里那些扑街，农田、铁路都给他们修好了，扑街自己打起来了……”
德叔大醉，痛哭流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