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弛蹲在那个自称叫陈敬的人的身边,打着手电给照着亮,老钟,大个儿站在小路上面不远处,脚下是装满了钱的两个背包,瞎子手里悄悄握着枪,坐在赵海涛身边,都警惕地向这边看着,目光全落在那个半边白脸的人身上。在张弛的手电光中,他们终于能稍微看清这个神秘人的长相,个头和张弛相差无几,身形瘦削,穿一身他们都没见过的制服式的黑色衣裤,脚上的好像是一双鞋面乌突突的老旧皮鞋,一头短发,两个眼珠在手电光亮中显得炯炯有神,只是两边面皮一白一暗,让人实在不能看清全部面貌。老钟紧盯着他,心里一直在琢磨着这个人的一切可疑之处。他碰了大个儿一下,大个儿会意,两人一起向下走了几步,离近了一些。
之前老钟招呼大个儿和瞎子一起到到那个石壁拐角,两个人都打着了手电,虽然没直接照那个人的脸,四周的光线却也亮了,瞎子和大个儿看到那半张脸,也是一个激灵。而借着手电光,张弛似乎注意到了什么,挤到老钟身侧,也不顾瞎子和大个儿紧着叫他小心脚下,从老钟手里抢过手电,凑近两个倒卧在地上的人,挨个向脸上照了照,站起身后,分别指着两人,对老钟他们说:“那个胖的,叫李洪波,瘦的这个,叫王涛。”然后就闭嘴,一副懊恼的样子,老钟他们几个隐约明白,张弛这是见过这两人。老钟正要开口细问,瞎子用手电照了一下左手腕上的手表,对几个人说:“不是,快两点了,要不咱们在这儿睡一觉等天亮再走?”老钟点头,安排下撤。
往回走的这条崖边小路虽然拐过去也是一路向下,却太过狭窄,大个儿走上前,一把拽起王涛的胳膊,想要把他扛起来,刚拽住却马上松开手,有些不可思议地轻轻动了动那两条被手铐铐着着的胳膊,张弛看到,便向后指了一下,说:“俩胳膊都被摘了。”大个儿向半边白脸的方向瞅了一眼,心下愕然,暗想:“这是什么功夫,胳膊说摘就摘?”一手抓着王涛的后脖领,一手抓后腰的腰带上,一使劲儿,就把王涛扔到了自己的肩膀上,当先往下走,瞎子跟在身后给他用手电照亮,顺便盯着王涛的动静。
陈敬当时一直站在离几人稍远一些的地方,不动,也不说话,一双习惯了在黑暗中视物的眼睛,紧盯在这几个警察的身上,挨个仔细打量,尤其当老钟和瞎子手中的一个巴掌长的小手电筒亮起来的时候,他眯了眯眼,似乎被两只手电的强光刺激到了,他面无表情,心里却如波涛翻腾。
老钟回身,面对着他,说:“这位......老兄,多谢你帮助警方抓获这两个嫌疑人。不过,也得请你跟我们一起下山,把经过讲一讲,做个笔录,这是我们这行的规矩。”说着,手中的手电有意无意地向乱石堆那边乱晃,趁机查看了一番,同时也观察着这个叫陈敬的人的表情。陈敬的右半边白脸沉静如故,另外半边却看不清什么表情。陈敬往前走了两步,对老钟说:“当然,规矩我懂。正好我也想下山看看了。”伸手指了指地上躺着的李洪波说:“这个人左腿膝盖叫我踹折了,刚才跟我动手时他的右腿好像突然就瘫了,不过,他两条胳膊我没动过。”说完,两只手同时比划了两个连在一起的圆圈,老钟马上明白了,也从后腰上掏出一个手铐,递给张弛,张弛把李洪波的双手在后面铐上。陈敬摇了摇头,说:“这个人,身上有点儿功夫,可惜了。”
陈敬半蹲在王涛的身前,王涛此时已稍微清醒,脖子直挺挺的,似乎仍不太能自由活动,两只眼睛盯着眼前这个半张白脸的人,恐惧得尽力向后直着身子。陈敬伸左手按在王涛的左肩膀上,右手托在胳膊肘下面,左手在肩膀上摸索着,突然在某处用力一捏,同时右手配合着抓着他的手臂向下猛地一拽再一抬,王涛嘴里啊了一声,陈敬听他叫,趁机挥手就向他脸上抽去,一边一下,紧接着一只手在王涛的下巴上向上一抬,王涛嘴里这回蹦出两个字:“啊,疼!”陈敬手不停,依样把他的右胳膊给端了上去。旁边无声观看的几个人眼睛瞪的更大了。
起身走到旁边躺着的李洪波身边,故意伸脚轻踢了一下他的左腿,说:“都醒了,就别装睡了。”李洪波被踢得一咧嘴,睁开眼睛怒视着他,开口问道:“你到底是谁?”陈敬不理他,扭头瞅了一眼张弛,说:“这个人的左腿好弄,对正骨头,找两根儿木棍儿绑上就行。”正说着,突然伸出左手抓在李洪波右腿脚踝处,却没用力,李洪波吓得右腿往回一抽,碰到了左腿小腿上,疼得大叫一声。陈敬说:“咦,好了?”站起身四处看,也没找到木棍儿,灵机一动,从地上挑了两个平整的长条形石片,也不管李洪波疼不疼,粗手粗脚地对正骨头的位置,用两片石片做夹板,扒下李洪波的外裤,撕成布条,把石片固定好。期间,李洪波咬着牙硬挺着没叫出声,等陈敬最后双手抻紧布条两端狠狠地勒紧系上,却终于又疼晕了过去。陈敬倒是赞叹了一声:“硬气!”
老钟他们几个看到他正骨手法,不免心里赞叹。陈敬却又走到了赵海涛身旁,不顾赵海涛阻拦,解开绑着他伤口的布条,借着手电光查看了一番,又把布条给绑上去了,对赵海涛说:“小小的红伤,不碍事儿。”想了想,站起身,背对着几个人,把背着的牛皮皮包拿下来,在里面摸索了半天,转回身又蹲在赵海涛面前,手心朝上伸着,说:“专治红伤的,内服。信不信得着我?”赵海涛细看,这人手心里是一个黄豆粒大小的药丸,手电光照上去,呈暗红色,便伸手拿起来,放到嘴里,仰着脖子干咽了下去。陈敬笑着说:“大气!”
陈敬站起身,刚才这些人穿着打扮的细节看得更仔细,又回想了一下他们的说话,心头震荡,于是,他故作轻松地问张弛:“对了,今年是民国几年来着?”瞎子,大个儿和赵海涛听他这么问,都大吃一惊,老钟和张弛却若有所思地互看一眼。没等张弛开口说话,瞎子按捺不住,抢着说道:“不是,你问民国干啥啊?民国都没了快七十年了,现在是公元纪年,公元二零一五年。”停了停,又补充道:“八月二十六日。”
陈敬哦了一声,嘴里叨咕了一声公元纪年,原地转了个圈,抬头看看身后的大山,低头望望脚下的山谷,又把目光转向山洞方向,抬脚就要往上走,脚步却突然趔趄了一下,他停下,一仰头,口中喷出一股血样的液体,紧接着,身体控制不住地跪在地上,伸双手强撑在地,却终于不支,上半身向前倒下,口中却又呕出了两大口血,月光下,血的颜色十分暗沉。身下,传出两声轻微的咔咔声。刚才还活蹦乱跳给人正骨赠药的这个人,竟然昏死过去。
张弛离得最近,但事发突然,根本没来得及扶住陈敬,老钟他们几个急忙过来蹲在他身边,赵海涛也用一只手扶着身后的石头想要站起来。老钟想要帮陈敬把身子翻过来,手碰到了他的后腰上,一愣,掀开陈敬衣服的后衣襟,拔出了那把他们都没见过的手枪,几人对视,没人说话,半响,瞎子开口,说:“不是,卧槽。”
红鹿山,位于柳河镇往西一百多公里。这座山,峰奇,水秀,怪石如林,瀑飞成练,山上遍是青松翠柏,又有无数梨树长于山腰山谷,每年早春时节,梨树花开,满山遍野耀如雪海。每年除了众多游客过来春观梨花夏赏松,秋尝野果冬踏雪,也有数不清的虔诚信徒到这座山上求神拜佛,许愿还愿,因此,散布在山上山下的庙宇道观,大多香火鼎盛。
位于山腰以上临近山顶的凌云观,由于地处偏僻,所在隐蔽,因此与其他寺庙或道观相比,日常十分清净。此时正值午后,凌云观的当家道长林道长正坐在大殿前的一棵古松下,陪一位贵客喝茶聊天,这位贵客带着两个手下,清早便开始登山,快到中午时才到了观里,简单在观里吃些斋饭之后,特意洗漱一番,在林道长的亲自陪同下,到大殿里十分恭敬地给殿里供奉的神仙上了香。这位贵客,看样貌就十分不俗,年过花甲,却身姿挺拔,微胖,头发花白,梳成一丝不苟的背头,脸略微长了些,在一副金丝眼镜的遮挡下,却也恰到好处,鼻梁高挺,美中不足的是,上下嘴唇明显过于纤薄,令林道长在心里啧啧称奇的是,这位年近七旬的贵客,也不知道用了什么秘术,脸上手上的皮肤保养得极其好,一点儿老年斑也看不见不说,光溜溜的甚至连皱纹都看不见几条。
林道长伸手指着简陋石桌上的茶水说:“吕施主,茶不是什么好茶,不过,这泡茶的水用的却是我们道观后面山上的泉水,十分甘冽,您尝尝?”那位吕姓贵客微笑点头,伸手拈起一只明显很普通的茶杯,举起,低头用鼻子闻了闻,又轻轻啜了一口,细品了一下,接着又喝了一口,放下杯子,对满头乌发用一只簪子束在头顶的林道长赞叹道:“委实不错,先苦后甘,沁人胸腹,回味无穷。”脸上布满沟壑皱纹的林道长笑着说:“道观日子虽然清苦,每天忙完后能喝上一壶泉水煮茶,是本观上下所有人的一大快事。”瞅了一眼吕姓施主,又说道:“吕施主,多亏了您捐助的大笔善款,还派来通晓古建技术的师傅门帮我们道观修缮了前后殿和偏殿,这莫大功德,我们无以为报啊!”说着站起身,双手抱拳在胸,深深作揖。
吕姓施主急忙起身,拦住他说:“林道长,千万别这么客气。能为各位潜心修道的道长们做些事儿,也是我的心愿。”抬手指着飞檐翘角,修缮一新的前后大殿和两边的偏殿,说道:“神仙就该住在这样的居所里。”林道长笑笑,赶紧又请对方坐下,给续上茶水,说道:“最近贫道听领着师傅们施工的王经理说吕施主精研黄老之学,家中道教经典伸手可取?”吕姓贵客急忙摆手说:“林道长,别听他胡说,精研可绝对说不上,我就是闲暇时间翻看翻看。”喝了口茶,看了一眼林道长,有些严肃地开口道:“林道长对长生不老的说法怎么看?”林道长沉吟了了一下,答道:“我只见过活得久的,却没见过长生不老的,虽然道教中有飞升的说法,可毕竟没亲眼见过。何况庄子也曾说过:我本不欲生,忽而生在世,我本不欲死,忽而死期至。恐怕对于所有人来说,人生不过是来去而已。”
吕姓贵客沉默了一会儿,又问道:“道长说见过活得久的,那人又是活了多久?”问话的同时,金丝眼镜后面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林道长。林道长答道:“贫道的一位师叔祖,道号玉贞子,去年才羽化,得享仙龄一百零一年。这是我见过的,没见过的实在不敢乱说。不过,民间的百姓活过这个年龄的,也不在少数。”吕姓贵客点了点头,似乎蛮有兴致地接着问道:“道长的这位师叔祖,可曾向道长提到过这红鹿山上曾经有一位得道高士,道号玄阳子的?据说当年这位高士可是医武双绝。”
林道长有些明白了,这位吕施主今天不辞辛苦登山而来,可不是闲着无聊来吃斋上香或者视察自己的捐助成果的,他口中提到的那位玄阳子,才是他此行的目的所在,听他的意思,似乎对长寿甚至长生不老有着更大的兴趣。他不露声色地说道:“吕施主,不瞒您说,我师叔祖还真的说起过这位玄阳子,并且他和我那位已经羽化的师叔祖玉贞子是师兄弟,论起来,贫道该称他为师伯祖。当年他们一起在凌云观修行,玄阳子师伯祖本该接替住持之位,却突然和山下的某个道观发生了冲突,一怒之下出重手伤了人,然后离开凌云观,下了红鹿山,贫道的师祖当年正在外四处云游,被紧急召回凌云观做了住持。”
想了想,又说道:“据我师叔祖玉贞子说,他这位师兄,是半路出家,确实武艺高强,自幼专练七十二路擒拿手,出手就断人关节。医术也极为精湛,犹擅正骨推拿针灸。不过,贫道师叔祖说,他这位师兄,对药学上似乎更为痴迷,研制出了不少专治刀枪红伤的药物,无论多重的外伤,内服或外用上他的药,效果立竿见影。后期他又开始研究治疗内伤,也是大有所成。之所以和山下的那个道观起冲突,好像是因为那个道观里有个被贫道这位师伯祖视为知己的道长,偷了他的几个秘方要卖给几个日本浪人,师伯祖上门讨要,那位道长不承认不说,还仗着有几个日本浪人撑腰,想抢走他的所有治疗内伤外伤的秘方,玄阳子师伯祖一怒之下,打伤了那个他视为知己的道长,又把那几个日本浪人每一个人都弄残了一条腿,撵下了山,为了不连累凌云观,假装在观里大闹了一场,就此离观下山。”
那位吕施主似乎听得津津有味,半晌不语,喝了一口茶水,开口赞道:“这位玄阳子道长,还真是恩怨分明,行事果决。”林道长说:“是啊,玉贞子师叔祖透露过,玄阳子师伯祖老家似乎在辽南某地,祖上历代行医,在他三十多岁时,某天独自进山采药,等第二天天明到家时,却见大门紧闭,敲门也没人来开,他跳墙进入,发现家人系数被杀死,前堂药店和后面住宅被翻了个乱七八糟,自己平时秘制的药丸儿全被拿走,药柜上插了一把系着黄色布条的匕首,这个黄布条让他立马明白凶手是谁了。强忍悲痛处理完家人的后事,他便进了山,趁夜色爬进了一个胡子的山寨,把胡子头和他的二十多个手下挨个捏碎了喉骨之后,用他们每个人的系着黄布条的匕首捅在心口上,然后一把火烧了那个胡子窝,之后就来到红鹿山上,在凌云观出了家。”
吕姓贵客不自觉地抬手扶了扶眼镜,摸了摸自己的胸口,说:“嗯,快意恩仇!”然后看向林道长,问道:“不过,据我得知的关于玄阳子道长的信息,似乎他不仅会治内伤外伤,好像对用药物延长人的寿命也颇有心得,不知道他在贵观留没留下一些相关的秘籍或笔记之类的?”林道长笑了笑,说:“贫道师叔祖从没说玄阳子师伯祖有这样的本事。至于秘籍或者笔记,吕施主,您也知道,三十年前,这山上的所有寺庙道观几乎都被抄的差不多了,出家人也大都被赶回原籍还俗了,最近这十几年,凌云观也才略微恢复元气,这还得感谢像吕施主这样的大善之士的捐助,才让我们这凌云观日趋恢复原貌。”说罢,又双手抱拳,向对方表示感谢。
吕姓贵客也急忙摆手连称此乃应当后问了最后一个问题:“林道长,玄阳子道长的高超医药之术,可有徒弟或后人传承下来?”林道长答道:“倒是听玉贞子师叔祖说过,玄阳子师伯祖下山后收了一个徒弟,后来如何,玉贞子师叔祖就不清楚了。”
吕姓贵客抬头看了看天色,微笑着对林道长说:“跟修行之人聊天,时间就是过的快。感谢林道长的款待,我也该下山去了,以后有空再来讨林道长的茶喝。”说罢起身,向林道长抱拳告别,林道长热情挽留让他在凌云观住下,这位吕施主不肯,只好送他出了观门,看着他在两位跟班的陪护下,一步一步下山。林道长脸上仍然带着微笑目送,心里却在想着:“看来又有人惦记上了玄阳子师伯祖的药术秘籍了,也不知他的徒弟还有没有后人,什么时候能来取主殿塑像底下那个密室里用油纸包裹的两本书。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啊!”摇摇头,返身回观。
吕姓贵客很轻松地走在下山的台阶上,两个陪护的青壮年男子一上一下地小心呵护,生怕他摔倒。这个头发花白年近七旬却身子灵活得如同一个中年人一般的吕姓老者,举目四望红鹿山上不同一般的初秋风景,面无表情。向下走了一会儿,老者出声道:“志强。”后面的男子急忙上前问道:“干爹,有什么吩咐?”老者说:“你去东面距此不远的的柳河镇,向镇上的老人打听一下,当年是否有一个老道士在他们那一带出现过或者生活过一段时间,这位老道士医术挺好。注意方式,打听得尽量详细些。”男子应声是,便快步向山下走去。
吕姓老者停下脚步,琢磨了一下,然后似乎有些急不可耐地大步往下走,吓得剩下的那个不知是他干儿子还是跟班的急忙扶住了他的一边胳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