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月夜不知道自己在哪。
他按着自己的眉心,慢慢梳理刚刚发生的事。
他只记得刚刚在和幽夜对拼,刀刃擦过他的鼻子好几次,他的鼻子很挺别给他砍坏了……不对,扯远了。他只记得自己在和幽夜对刀,打着打着突然一阵恍惚……
他似乎……看到了什么?他不清楚。
“我看到了什么呢……”清月夜皱起眉头,然后又按按眉心,“还有幽夜,我在这里,他又在哪?”
清月夜不由得摸了摸他的腰,想要把刀或者手枪握在手里,这样他才会有安全感。
但是他没摸到。
“奇了怪了……”清月夜的眸光一冷,然后开始慢慢观察四周,“这里是哪?为什么感觉这么诡异……”
他左右看了看,发现他现在其实是坐在一把红色的木椅子上。难怪他觉得腿并不酸,原来他根本没站着。
在他周围有挺多这样的椅子,不过上面都没有坐人。
椅子上面的红漆好像旧了,有些椅子上已经有了一块一块掉漆的现象。
而红漆下,是褐色的槐木。
他又抬起头,发现头顶上有几个大红灯笼,里面用的不是钨丝灯泡,而是几根有些发黄了的白蜡烛。
“什么意思?拍鬼片?”清月夜挑了挑眉,他经常看小说,也经常看以前的电影或者电视剧,对这东西很熟悉,“接下来是不是要抬轿子上来,里面的新娘子还穿着一双绣花鞋?”
他并不害怕,或者说,他的恐惧早就已经被磨死了。记得他很小的时候就敢自己走夜路,那时候还不是末世呢。他住在一条黑漆漆的小巷子里,每天工作结束回去的时候,手里就会拿着一个小手电给他照亮……
等等。
“谁拿着小手电走过?”清月夜皱眉,“是……我吗?”
他感觉有些不对劲,因为他记得自己确实是个孤儿,但他之前的记忆片段里并没有刚刚回忆时候的那些。
“……曼德拉效应吗?”清月夜合眼,又理了理自己的记忆,“八岁的时候老妈去世了,然后被好心的邻居收养……嗯,对,记得是刘奶奶。然后被刘奶奶这么照顾了五年呢,十三岁的时候被枫哥找到了,认了回去,刘奶奶还有些不舍得,到最后还是枫哥带的保镖把她拉开了……对,回去的车上我还因为这个和枫哥吵了一架。
“记得我说的是……啊,对了,‘刘奶奶和我比你们和我亲的多,如果没有她我早就死在外面了’。嗯,然后枫哥说……”
清月夜突然感觉背后一冷,原本眯起的眼睛猛地睁大——
“枫哥说……‘你要是愿意当一把刀,不如来给我当’……”
什么意思?
清月夜突然感觉有些不对劲。
一把刀?一把什么样的刀?
不,为什么枫哥会说“你要是愿意当一把刀,不如来给我当”?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啧……不会真要见鬼了吧?”清月夜咬紧了牙,他感觉头有点疼,原本脑海里能看清楚样子的刘奶奶突然就跟脸上糊了马赛克一样看不清样子了。
而且,她的声音也变了。
就像是……就像是……
就像是那个该死的面具人……
“喂,小兄弟,你也来看戏的?”
一个有些粗犷的声音打断了清月夜的思绪,他抬起头朝右看,声音的主人不知什么时候坐在了他旁边。
那是个约摸40岁的中年人,身材壮实高大,虎背熊腰,脸上有道疤,从右额头一直划到了左眼下面,再歪一点点他的左眼估计就瞎了。
“啊……是的。”清月夜有些不自在,他好像从来不喜欢和陌生人在一起,“你也是吗?”
“是啊,听说这戏子唱的可好,我特意停了今天的工来听一嗓子。”男人笑了笑,然后拍了拍他的肩膀,“相见就是个缘分,看你衣冠楚楚的,以后有啥大企业要盖楼啊,可以找你哥哥我。保证给你干的漂漂亮亮的。”
原来是个建筑工人。清月夜一边这么想一边点了点头。
“好说。”清月夜笑了笑,“不知大哥贵姓?”
“免贵,姓王,名虎。”男人笑了笑,露出一口半黄不黄的牙,一看就是有烟瘾,“不过兄弟们都不这么叫我,他们都叫我猛虎哥。”
“猛虎哥……嗯,霸气。”清月夜笑了笑应道。
“哈哈哈哈哈哈哈,兄弟你呢?”猛虎哥拍了拍他的肩膀问道,“别不好意思,把名字说出来,以后哥哥我罩着你!咱猛虎帮可是一顶一的厉害咯!”
还是个混黑的?清月夜挑了挑眉,眼神里闪过一丝戏谑。
“我啊?我叫……”
清月夜的笑容瞬间凝固。
他是谁?
“他”是谁?
这个想法一旦钻出来就没办法停住了。
“我叫……「云雀」。”
清月夜思忖着,然后慢慢说出了这个名字。
说出这个名字之后,清月夜的眸光瞬间暗了一下。
“原……原来是云雀兄弟……”猛虎哥似乎吓了一跳,声音都带着点颤抖,“我……我……”
“滚吧。”清月夜挥了挥手,猛虎哥如蒙大赦一样地离开了座位,直接跑到外面去了。
外面,是一片黑暗。
外面,在下雨。
“……我是「云雀」?”清月夜皱眉,看着有些疑惑,“「云雀」又是谁?我为什么要这么说?我……”
“来了来了!”
突然,人群的叫喊声把他拉了回来。
“看来是那戏子要出场了……”
清月夜眯起眼睛,似乎也有点好奇这个戏子——
或者说,他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戏子,才能在这挂红灯笼,铺槐木椅子的场子唱戏,吸引来的人可以说三教九流都有,就连混黑道的都有。
还有,为什么也把他吸引了过来。
“浅秋八月,金叶送冷,云卷彩。”
嗯?清月夜微微睁开眼睛。
“这唱的……确实不错……”
“好!好!”“唱的好!”“就这个嗓音,绝!”
周围的观众们也欢呼喝彩。
“深浅落脚,趟河踩沙,把人抬。”
“雾搽搽,少年郎脸蛋,红得厉害。”
“却见那,云间一只鸟,叫得哀哀。”
清月夜面色一沉。
周围的人却越来越大声,好像疯了一样拽着自己的衣服,头发,耳朵。
“舞呵,笑呵,看云雀忽高忽低,飞那千山万水。”
“跳呵,叫呵,有猎人弹弓打鸟,血溅青草云烟。”
清月夜不知不觉握紧了拳头。
“彩!彩啊!”“好戏子,唱的好!”“美,美啊!”
观众们越来越疯,他们全都瞪大了眼睛,眼珠子像鱼眼睛一样鼓了出去,血丝爬满了整个眼球,就像是……就像是……
就像是,台上那戏子穿着的红色戏服的线一样。
“总有人说那二十四桥明月夜。”
“却不知那月夜之下,云雀再不回来——”
一声高亢的戏腔甩了出来,所有人都疯了。
他们跪在地上,手指扣着喉咙,嘴里吐出血沫,眼睛越瞪越大,声音也越来越尖——
“独留,一轮明月,凄凄惨惨戚戚,笑那雀子……”
“好生惨淡。”
唱完了。
戏子拂起水袖,遮住半张脸,一对妖异的紫色眼睛似乎勾魂夺魄。就算是男人,在看到这戏子的眼睛之后,似乎都要沉沦。
是的,清月夜非常确定。
虽然这戏子有些女相,也化了女妆,声音也如同女子那样清脆动听——
但是他,是男人。
但是,他是男人。
那戏子的灰发簌簌而落,灯笼里的烛火也随之飘摇。
“诸位,谢过了。”
戏子弯下腰,昳丽的脸庞彻底被袖子挡住。
“扑通,扑通,扑通……”
没有跪下去的观众们此刻全都下跪,只为能看到那戏子的脸。
他们要看,他们要记住,他们要牢牢记住那戏子的模样——
因为就是在看了这戏子之后,他们的喉咙被他们自己撕开,眼球飞出了眼眶,血染红了地面,也给那些槐木椅子重新上了漆。
清月夜冷漠地看着这一切,眼里的蔑视一闪而过。
现在台上是戏子,台下是他。
“这位先生,可是我唱的不好?”
“不,你唱的很好。”
“那为何不像他们似的,给我喝个倒彩,然后留下漆,蜡和线?”
清月夜没有回答。
那戏子也没有再问。
清月夜站了起来,慢慢朝台上走去。
那戏子放下袖子,脸上的妆被卸去。
两张一模一样的脸映在彼此的眼睛里。
“总有人说那二十四桥明月夜。”
清月夜唱道。
“却不知那月夜之下,云雀再不回来——”
戏子又甩了一声高亢戏腔。
“独留一轮明月,凄凄惨惨戚戚,笑那雀子,好生惨淡。”
二人合唱。
清月夜和「云雀」合唱。
他自己独唱。
他想起来了。
他是「清月夜」,他是「云雀」。
他在被清月枫认回去之前,是个幼小的杀手;
刘奶奶是把他拐走,虐待他之后让他学着杀人的师傅;
他一路爬,一路爬,爬到了组织的高层,有了很大很大的权力。
而这座戏院,是他设的一个局。
他扮成一个戏子,抛弃了所有尊严,邀请了他的所有仇家来看。那猛虎哥是察觉到他的身份所以逃了——但没用,出去之后就被他事先安排的人一刀捅死了。
这里是他最后的地方,他在这里杀了来看戏的所有人,包括刘奶奶。
然后——
“你要是愿意当一把刀,不如来给我当。”
清月枫把他认走了。
把他拉出了那黑与血色的记忆。
他也从那被嘲笑“惨淡”的「云雀」……
变成了“笑那雀子”的,「清月夜」。
——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