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然的确是主动请缨将老方丈请至城隍庙,若是依照阴司规矩章程去做,大概也只能是遣派拘魂使者前来拘魂,虽说不至于伤了老方丈的魂魄,但这一桩天大机缘也将化为泡影。
魂魄不受天地规则拘束而自行离体,甚至还能假借他人身体复生,面对富贵而不贪图享乐,其本心更是一如以往坚定。
佛法修炼到这种境界,所谓肉身终究只是一具躯壳罢了,不该被“生老病死”这种人间俗律所束缚住。
难得见到如此玄奇之事发生在眼前,更何况对方还是一位修持香火金身的有道高僧,虽然对方本身或许对这一点根本没什么概念。
老方丈张了张嘴,但终究还是没再说什么,眼前道人不似恶人,反而给人亲近和善之感,不由自主便想与其结交一番。
况且过了这么长时间,他也搞清楚自身眼下是什么情况,对于浑浑噩噩间占了他人身躯这种事,老方丈也是感到极为惭愧,于心不忍。
念及此处,老方丈索性直接闭上双眼,不再看也不再想。
此时的城隍庙,大殿中央。
城隍大人以及文武诸位属官已经悉数到场,事到司属官以及数名勾魂使者站在一侧,另一侧则是文武两位判官以及几名阴差。
此时身着蓝色袍服相貌平平无奇的老城隍端坐上首位置,神色怡然目光平和的望向大殿门口——一只雏雀趴在地上,试图飞过高高的香火铜炉,去到另一边的树上。
一旁,事到司属官徐子服上前拱手作揖道:“城隍大人,关于德贤老方丈一事的处置,下官有些拿不准主意,还望大人明示。”
老城隍赵平令挪开视线,答非所问:“道长应该快要回来了吧?”
一旁宋文判翻开手中的功德簿仔细查看,旋即拱手道:“回禀城隍大人,德贤方丈的福禄业力越发清晰,应当距此不远了。”
事到司属官回忆昨夜与孟然洽谈,下定决心再次问道:“城隍大人,是否需要依照阴司章程,秉公行事?”
赵平令继续看向殿门外方向,此时那只雏雀已经扑扇起翅膀跃上香炉边缘,然而却有一阵清风令它左右摇晃,身子一歪险些跌入香炉之中,最终仍是重新落回地面。
他闭起双眼,淡淡道:
“上清寺乃是千秋城佛门正统,人间香火愿力之鼎盛不弱于城隍庙,德贤方丈又是寺中最受敬仰的高僧,他的圆寂,不但会令长清寺的功德损失,更有可能动荡千秋城的气运,如今动荡之势,沧州府那边也有异象丛生之苗头,若是一味的墨守成规……会被时代抛弃的啊!”
文武判官以及徐子服闻言都是沉默不语。
毕竟受制于身份,有些话无法说的太过直接,但城隍大人言外之意他们自然心领神会。
殿内一时间静默下来,无人再说话,约莫几个呼吸之后,有阴差进门上前禀报:“城隍大人,孟道长与德贤方丈已经到了,现在偏殿等候。”
赵平令蓦地睁眼,微微坐直身体:“请他们过来。”
“是。”
……
不多时,孟然与老方丈一起来到城隍庙主殿。
老方丈活了数十年光景,城隍庙他年轻时的确来过两次,可若说见阴神,他心里其实还是有些发怵的。
此时一双眼睛半眯着望向前方,恍恍惚惚见到殿内立着数尊神龛泥像,霎时间便有一种心神澄澈之感,身体与精神都不由自主放松下来,呼吸逐渐平缓,衣衫褶皱还隐隐流动如水一般的金光,转瞬即逝。
此时老方丈低头,一眼便见到了在地上来回挣扎,试图一鼓作气飞回树上巢穴的雏雀,下意识的想要弯腰将其捧起。
然却见一旁是孟然先他一步,将雏雀拾在掌心,旋即有如同云雾一般的玄妙气息溢散开来,将雏雀包裹。
紧接着见孟然轻轻抬手向上一抛,雏雀展翅欲飞,竟真的一鼓作气越过高高香炉,落在巢穴之中。
随手做完这些,孟然才与方丈一齐进入殿内。
老城隍赵平令与周遭属官起身见礼,孟然也一一回礼,德贤老方丈自然更不敢马虎。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人家看不看重你光从行为就能窥得一二,那些礼数周到的未必与你关系就好,但至少对于你这个人还是认可的,若是对方连虚与委蛇都不愿意,那多半要从自身找原因了。
请二人各自落座,城隍便当先将难题抛给了孟然。
“道长,你以为眼下之事该如何处置?”
文武判官以及徐子服目光都朝孟然看了过来。
孟然摆弄着桌案上的茶杯,刚准备给自己倒一壶茶,闻听此言微微一愣,心说这是提前都商量好了,特意让自己这个外人拿主意?
正好也存着为老方丈保一丝机缘的念头,孟然也不推脱,想了想,于是看向德贤老方丈,问道:
“方丈认为死亡意味着什么?”
老方丈心中已经安定了许多,此时听到孟然中正平和的声音响起,也不思考,脱口回答:
“老衲以为,死亡有两种,一种为肉身死亡,一种则是被人遗忘,前者不过是失去了一具躯壳,而后者则是失去了在世上留下的所有痕迹,是为彻底的消逝掉了。
“落叶当归根,老衲生长都在长清寺,如今虽然阳寿已尽,但也已经习惯了寺内生活,再难适应其它地方了。”
这话说的其实已经很明白了,文武判官对视一眼,又齐齐望向事到司属官徐子服,对方表情有些纠结,又看向一旁的城隍大人,然而却见老城隍一双瞳孔自始至终都放在前方道长身上。
因而所有人又不得不再次看向孟然。
孟然心里感觉好笑,但也知道对方身为地祇之流,言行举止都须依照章程规矩,而他不过乡野道观一道士,某些不符合阴司规则的话语言,还是由他来讲最为适合。
于是稍稍沉吟,少顷缓缓开口。
“老方丈修禅数十载,肉身已然成佛,性灵纯净无垢无暇无想,亦有佛性;魂魄飘荡数日而不知身已死,身处温柔之乡却仍能坐怀不乱坚守本心;倘若利益熏心之下,这将是多少人都无法做到的,何况是僧人?”
赵平令身体微微前倾:“道长以为?”
“法无情而人有情,但阴司规则同样不可逾越,不如便为方丈肉身请封,是为‘肉身佛’,这样一来方丈既可以借此继续在寺内修行佛法,也不会悖驳阴司与朝廷的规则,城隍大人以为如何?”
“肉身佛?”赵平令露出笑意,看向文武判官以及事到司属官徐子服,“你们如何看?”
“道长所言的确是万全之法。”
“是矣是矣!”
“铸就金身佛陀以受世人香火敬仰,此乃大善!”
孟然笑着点头,看向德贤老方丈,“方丈以为如何?”
德贤方丈诵了声佛号,双手合十:“老衲,多谢诸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