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然面前这老者出现的毫无征兆,像是随着这泼天雨幕一齐入凡一般,但容貌气质又与寻常老者并无二致。
一身黄色布衣,两只袖子都整整齐齐的卷起,正好露出手腕为止,花白头发用一根木簪扎起,模样也甚是中庸,给孟然的感觉就像是上辈子经常聚在小区里下棋的大爷。
不过对于孟然来说,只关注这些未免太过粗略,其实只要稍稍细下心来观察,便很容易发现老者的不同寻常。
外面雨势滔天,而老者身上却并无半点水渍,一双布鞋上面也不见半点泥污,发间木簪虽平平无奇,却是丝毫不差的将头发完全束起,不见一根发丝飘在外面。
单论这一点,孟然就感到自愧不如,他自己的发髻向来都带着几分散漫,两鬓以及后颈经常会飘出几缕发丝,虽说他本身倒是不在意这些细节,但与面前老者相比之下,却更能衬托出对方的得体来了。
“荒郊野外全是无主之地,老先生随意就是,不必理会贫道。”孟然观察对方的同时,该有的话也没落下,身子稍稍往一旁挪了挪,在左边留出一个足以支撑寻常人横卧的距离。
对方来头有可能不小,孟然单纯以法眼观察居然难以看透,心下胡乱猜测也难有个定论,单从感觉上看这老者似乎还挺友善的,但这世间口蜜腹剑笑里藏刀的人物还是有不少的,孟然虽然并不喜欢对未知的事或人胡乱臆测,但还有的防备还是不可放下。
黄衣老者对这些浑然不觉,又或许是毫不在意,笑了笑,随即便紧挨着左面崖壁坐了下来,一双略显浑浊的瞳孔定定的望着远处,似乎是可以隔着厚重的雨幕望见千里之外。
雨声“噼里啪啦”地响着,世界兀自乱着,深凹的崖壁内却是一直安静着。
二人一左一右界限分明,许久过去都未曾有人开口说话,仿佛他们就真的只是偶然经此避雨的普通人一样。
右边。
孟然本身话其实并不是特别多,但若是让他说,倒也能说出个天花烂坠来,然而眼下却也只是抱着那本《搜神传》闭目休憩,嘈杂雨声不惊扰他半分,呼吸均匀绵长竟好似端坐着睡着了一般。
另一边。
黄衣老者如同雕塑一般静坐观雨,呼吸微弱几近于无,但身子微不可察的朝着身侧偏了偏,使其正好可以用余光观察到孟然的状态。
山雨蒙蔽时间,模糊感知。
不知过了多久,雨势似乎有所减弱,黄衣老者忽然轻声笑了笑,旋即微微侧身看向另一边的孟然,发现对方并未注意自己,随后视线下移,看向了那本缝订朴素的《搜神传》。
“道长也对神怪志异之类的故事感兴趣?”黄衣老者忽然问道。
孟然闻声缓缓睁眼,随手翻了翻手中的书,点头道:“人只能活一次,但一本好书却是能令人体会百种人生,若说能够借此领悟某些人生道理,那更是自身修来的福报。”
说着,他将《搜神传》随手递给对面的老者,同时留意了下对方反应。
黄衣老者不以为意的点头,伸手将其接过,单手翻动,略作垂眸。
一开始他翻看的速度还很快,脸上虽然没什么表情,但孟然观其动作,心中也大概清楚,对方应该并不如何将这本书当做回事。
但不知不觉间,黄衣老者翻书的速度忽然慢了下来,原本波澜不惊的神色也隐隐有些沉浸其中,一手捏着页脚预备翻页,另一只手则是按在腿上,深刻的布褶说明此时他的情绪也已经被挑动起来。
《搜神转》成书年份不详,著者更是早已消散于历史长河,孟然有时也好奇这书是怎么出现在青龙观的,毕竟除了手里这一本,他迄今还未发现任何拓印本的存在。
“呼!”
与此同时,黄衣老者似是终于看完了其中的某段故事,长长的吐出了一口浊气,旋即神色恢复如常,将《搜神传》双手奉还给了孟然。
“此书倒是有趣,只可惜……”黄衣老者摇摇头,“尚有令人心生不喜之处。”
“不知是哪几处?”孟然问道。
黄衣老者回答:“书中有一故事,说是一名书生与陌生女子苟合,最后惨遭啖心而死;之前分明有人提醒过他,他不听也就罢了,死了之后却还要让自己的妻子受辱,从而帮他复活。
“因为自己的蠢笨之举而殃及他人,老夫以为,这种人死不足惜!如此轻易即可还阳,更是令人反感至极!”
孟然点了点头。
《搜神传》他来回翻看了数遍,对其中的每一篇故事都有深刻印象,自然包括刚刚那个,他心中虽有不同看法,却也没急着反驳对方,而是静静听着。
老者又如方才那般列举了几个故事,其中主角大多都是独断自我,心无敬畏之辈,一旦遭遇灾祸便只能委托于人,事后却不知己错,仍旧一如往常般潇洒,反而是苦了出手相帮之人。
“人生来如白纸,恶习恶念皆是后来种下,若无正确引导任由自生自灭,这人间早就乱了套。”
黄衣老者重新将目光望向雨幕,语气淡淡。
“老先生说的不错。”孟然深以为然的点头,但随即道,“但却也有些片面。”
黄衣老者眉头一挑,看向他:“此话何解?”
孟然这会对于老者身份也能猜测个七七八八了,心知对方不会对自己如何,再加上刚刚突破,心中底气也足了几分,因此直言不讳,朗声说道:
“有一书生,溺水之后化作水鬼,在河中飘荡数载之后,终于有了抓交替的机会;然而当夜在河边路过的却是一位孕妇,水鬼于心不忍,最终错过投胎时机,白白蹉跎数年光阴。”
孟然问:“老先生认为,这书生如何?”
黄衣老者点头:“不错。”
简单的两个字,其中的肯定之意却是毋庸置疑。
抓生人以做交替,自己则顺势脱身投胎,此乃水鬼的规则约束,更是本能;然这位书生为了旁人,却可以挣脱这种本能,更是割舍了轮回往生的机会,如此心性,着实少见。
但老者随即补充道:“可如果换做是老夫,绝对不会这么做。”
“设身处地,贫道也难如此。”孟然笑了笑,“不过这也更说明那位书生的大爱,如此心性品行,老先生觉得会是天生便有的吗?”
孟然语气与闲谈无二,但落在黄衣老者耳中却多了几层别样的含义,也不知是否为错觉。
此时雨也渐渐停了,黄衣老者起身向孟然告辞,旋即独自移步,渐渐脱离孟然的视线范畴。
“雨终于停了。”
孟然心下也是缓缓松了口气,同时心念一动,屈指弹出一朵水花,转瞬间消失无踪。
……
不远处,黄衣老者独自缓行,忽然察觉到一丝异样,倏然转过身来,却见头顶上空竟有水汽互相汇聚成一个个方正小字,此时在太阳照射下极为刺眼,但黄衣老者却浑然不觉,只是灼灼地盯着那两行字。
“人生来愚昧,历乃悟通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