沛县三十里属地,真正称“县里人”的却不过区区三百户。
龚家虽不似什么县里大族,但其仗着些许武力捉牙放贷,倒也出名。
待到看清来人,婓庆也是眼角一跳道:“赵二?”
作为乡里有名的泼皮,其仗着有个在龚家当仆役的哥哥撑腰,通过贱价强买倒卖药材倒也赚了不少钱财。
甚至原身就是因为这厮眼馋其父亲留下的遗产,被赵二指使的泼皮活活打断腿。
附近山民眼见这次带队捉人的是赵二,略带同情的望向婓庆时,也赶忙压低身子躲至一旁。
“二爷,俺们低贱,甚至婓庆还是跛脚。”
“不如你看,再找点这方面的好手?”
对上赵二阴翳的目光,烟把子嘴角也是暗呼一声冤家路窄。
其略步上前将婓庆拦住,便从衣袋中掏出一株赤色的枯藤向着赵二怀里里塞去。
这草药周遭山民都认得,鸡冠藤,出了名的贵,市价三十文一两。
“嘿,这玩意打发叫花子呢?”
然而,见状赵二却只是微微冷笑道:“上次商榷将你那死鬼老爹以前寻好货的点子拿出来,我倒可以做好把这件事揭过,你思量的如何?”
山民采山,会在采到好货的地方留下标记,当做传家宝一样的东西留下来。
婓家老鬼是采山一把好手,可惜死的快,留下一个废物儿子守着多年攒下的好点,倒是馋人的很。
烟把子与婓庆都是煮柴吃水的山民,此刻站在其面前,如同枯木映苍山一般瘦弱。
见后者依旧木讷在原地,赵二嘴角带起一丝笑容,右手五指便是呈爪状“牵起”了烟把子筋脉凸兀的手掌。
“哎,身上带伤,那你们是应该多多歇息。”
“你瞧瞧,我们采山人半身家当都在手上,要是弄伤了怎么办?”
咔嚓!
如同干燥枯木骤然断裂,却是人体骨骼扭曲,发出的噼啪作响之声。
下一刻,不仅鸡血藤被捏个粉碎,赵二右手顺势一擒一扭之下,烟把子右臂几乎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肿开来!
山民贫懦,因此只要适当威喝一番,这些经不起风浪的山民便会乖乖束手。
毕竟,他们可没有发生变故时兜底的本钱。
“赵二,若是说这活我们做的呢?”
然而就在烟把子咧嘴时,赵二却直觉指间多了一抹冰凉感。
料峭寒风吹过山头,松垮麻衣被风带起,倒漏出另一人身上嶙峋的伤痕。
但见婓庆此刻其左手持着钩镰,不知何时月牙状的镰刃恰巧以一个刁钻角度插入赵二拇指与食指缝隙处,既没有伤到对方,又使得其无法继续发力。
速度之快,出手之果决,就连场中众人都没反应过来。
“这小子吃错药了,想拼命?”
见状,赵二也不由得在心中一愣。
见平日一向窝囊的婓庆一反常态,在远处观望的众多山民又是“呼啦啦”的散开一段距离。
“哈哈。”
赵二脸上却是神色不变,手腕再是向内微微擒带,烟把子便在地上摔了个狗啃泥。
不过其语气反倒是稍稍温和下来道;“做的?龚家缺的可是两株蛇骨草,你真当你自己是那死鬼老爹?”
“你要不考虑考虑,人要是死了,再好的点子守着又有什么用。”
蛇腥草乃是生长于山涧昏凉之地一种疮药,常伴以毒蛇环伺,因采摘者死伤极多,又被称作“凶药”。
听闻此言,不光是诸多山民,就连面露痛苦之色的烟把子脸上都浮现出一丝怒色。
“赵哥,我爹要是真留下什么好点子,我至于穷的连一顿折箩饭都吃不上?”
“这样吧,这活我们接了,只是赶巧后天就到了缴税的日子,县衙追究起来还要连累到你们,容宽限几天如何?”
然而赵二正思量着怎么动手比较利落时,一道干闷的嗓音也是再次响起。
但见婓庆将刀收起,眸光仔细打量了对方一圈后,冷峻的脸上反倒重新挂上一丝讨好的窝囊笑容。
“呵,那你小子还真是识趣。”
赵二也是话锋一转,压下眼中凶光一字一顿道:“我赵二也不是不讲理的人,给你们两天时间,七日后,我要在县门口见到蛇骨草。”
“若是完不成,就是欺瞒上家,可就是龚家来人了,要剥你的皮革草的。”
山上山民不少,见到赵二回身,虽脸上挂有愠色,但个个垂下目光,丝毫不敢与其对视。
“赵哥,真就这么算了?”
见到走到远处,原本给赵二镇场的小弟也是上前开口。
赵二闻言,眼神也是阴晴不定:“妈的,这小子今天吃错药了,竟然敢对我动刀。”
“莫非是拿着家里的宝贝,去投了城里其他人。”
其实一开始,赵二就打着斩草除根的打算,根本没有想过给对方活路。
只不过婓庆今天超乎寻常的“硬气”,常年的谨慎使其下意识的稍稍退步。
“一个贱籍而已,那赵哥为什么不直接做了他?”见状,那小弟也是闪过一丝厉色。
“蠢货!”
赵二闻言,甩手给了对方一个巴掌道:“所以你一辈子只能当个赶脚,想要在荨苍混的滋润,有一丝反常的行当都需要打起十个心眼!”
“这几天夜里你们去那坡脚家里探探,看看其到底弄些什么猫腻,他真有什么底气这事情就揭过,要是装腔作势,就直接弄他。”
……
三两枯木绕着黄泥小径,一路可见不少赤膊汉子蹲在地头努力吆喝着摊上的物件。
没有户籍的山民、地痞,各类下九流一起在这县城外的“黔首巷”里营生,以求得每日温饱。
“被打一顿顶多落得个残废,还有活命的可能,但应下差事可是要掉脑袋的。”
“哎,但我们这些破落户残了跟死有什么区别。”
到了巷口,烟把头拉拢着脸,苦兮兮的问道。
二人眺目望去,四周有不少挑着担子的小贩,所嗅皆是刺鼻药味。
黔首巷依照位置分为南北两巷,北巷面私,相传是县里某些权贵开的馆子,南巷对公,则是县城官差私下经营与税收之所。
“面对这种泼皮,你越退让,他越狠,你越凶他反而会退让。”
山民每日为温饱而活性子单纯,但婓庆前世也算经历过些人情世故,他知道其实这种人往往比普通人更加惜命。
站在北口,婓庆拍了拍烟把子肩膀道:“现如今说的这些做什么,先补了税钱,在为后天进山做准备才是要紧事情。”
与别些搭伙过日子的乡民不同,烟把子有一股仗义气,是仅有能被婓庆称为“朋友”的乡民。
转身将背篓摘下,婓庆紧接着低声吩咐道:“我等下还有些事要办,你帮我把这批货卖了去,补完税后剩下的钱再去买一些官家用的避蛇药,切记一定要办妥。”
一般来讲,这种管控的药物是他们这种贱籍有钱也难买到的。
也唯有在每月收税时,小吏往往会兜售一些不用的物件,届时看看能不能碰运气花高价买下几件了。
“庆哥,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去北巷,莫非是没几日活路了,可抱春楼还有姑娘挂念不下?”
其闻言也是一怔,像是想到了什么脱口而出道。
然而烟把子还纳闷婓庆怎么突然开窍时,一回身见便到婓庆面如锅底,也是嘿嘿一笑便躬着身子从小径钻入南巷去。
“……”
“赵管事在吗,我有一株好货要卖。”
将烟把子打发走,婓庆用将麻衣脱下折成包袱,垫着步子在北巷东奔西绕,在确定暗处无人盯梢之后方才来到最里头的一间药铺。
药铺无名,只是门口悬着一块“司”字木匾。
根据原身的记忆,这家店铺价格还算公道,附近山民也常常来此兜售大货。
“县城外采药的?”
“听说最近山上死了不少人,可真是稀客呢。”
铺子只有三尺宽,唤做赵管事的老头正慵懒的拨弄着算盘,一旁小厮见到婓庆走来,眼中也是闪过惊讶之色。
略微扫了下婓庆手中的包裹,其随手取出几串铜钱道:“十几年份的老参,还是鹿茸禽肉?近来货少,我们家倒可多折些收你。”
“都不是,这可是真正的好货。”
“中品成色,足足有三两重。”
然而这次眼前青年却没有像往常一样急着去接,反倒是稳步走到柜台前,轻轻将手中麻衣铺开。
但见一块拳头大小,黢黑一团的粘块正静静躺在中央。
“啧,这时界竟然有黑油?”
纵观荨苍山,黑油的数量虽然不少,但能不能采到却全凭运气。
赵管事抬眸一望,缓缓伸了个懒腰后,用食指沾起一小块放在鼻尖仔细品味。
“虽然成色淡了些,但这么一整块倒也不易。”
“给你凑个整,四百文如何,如果还有货,本店甚至可以再加点。”
闻言,婓庆眼中也是流露出一丝喜色。
四百文,已经是寻常山民一月的收成。
仔细将麻衣上残留的黑油抹去,婓庆也是摇头道:“哪有这般容易,我也是凭着运气好,才打下一块,若想等点子下次出货,难。”
赵管事点了点头,随即从抽屉中取出一块碎银,拿起剪子从最下边剪下一小块,置于柜台中央。
山民衣裳没有什么藏银子的地方,带着大量铜钱是十分危险的。
剪下这小小一块碎银,也是卖给对方的一个人情。
“我不要钱。”
不过下一刻,婓庆一句话却让其愣在了原地。
“有没有那种晚上杀人方便,不需要技巧活的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