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厅上,人人神色凝重。
来自雁州的踏云修士卫辰忍不住道:
“苦定禅师修为深厚无比,竟然为这个黄毛小儿……”说到这里,卫辰想起弥真头顶上寸毛不生,于是窒了一下,继续道:“这低阶弟子疗伤而死?”
“无论你信与不信,这就是事实。”苍宿子沉声道。
“敌势汹汹,他死了倒清静,我们怎么办?如此行径,真不该是名门宗师所为!”
弥性怒目圆瞪:“姓卫的,我师伯祖尸骨未寒,可不容你出言不逊!”
卫辰不再做声,但脸上仍是一副瞧不起的神情。
不仅是他。厅中各派高手,视线之中都混杂着困惑、鄙夷、嘲弄、悲哀的神色,只不过比例不同罢了。
众人视线交汇之处,是坐立不安的弥真。
自己刚刚迈步进入筑基境,此刻体内真气充盈,正是状态绝佳之际,若只论修为,在场大半数人都比不上自己。可是,这些自封的正道人士,却个个将自己当成功力低微的入门弟子,把他们的救星——苦定禅师的死,赖在自己头上。
原来,生死面前,比敌人围困更难逃脱的,是自私自利的牢笼。
弥真对自己和这帮人坐在一条船上感到不适。但一来,其中确实有弥性这样真心为自己好的人;二来,荒村外面孤魂林中,那些妖魔看自己的眼神只怕也不比这些人好到哪里去,所以只好保持沉默,静观其变。
“为今之计,只有突围。”
昙州龙虎堂出身的解百年发声。
“阵法已破,贼军转眼便至。苦定禅师尚在时,我们还能死守,可如今再无自保之法,不突围,只有死!”
“不可为,不可为。”
一个老道摇头晃脑地说。弥真一眼之间,认出这身衣冠和刺了自己一剑的青衣弟子十分相似,只不过颜色、修饰都要高贵许多,想来是阴阳二气门中颇有身份的人物。
弥性看出弥真眼色异常,低声说:
“此人号曰抱钟生,是阴阳二气门中位列朱缀级别的道长,若论修为,此间只在苦定禅师之下。”
只听抱钟生道:
“试问解兄,各派受伤行动不便的弟子几何?总数恐怕……十有七八,若强行突围,伤病者有死无生,而突围者也是生死难料。不如再固守一天,明日援军便至,包围自然可解。”
“援军,援军。哼!”
解百年忍不住站起身来。“抱钟生道长,你口称援军多日,怎么还不见踪影?我们深入孤魂林,反被包围,难道不是因为贵派提供的情报有误?事到如今,阴阳二气门怎么还有颜面对我等指手画脚!”
就在气氛逐渐焦灼之际。
尖锐的啸声如狂风卷过残叶,从外面飒飒袭来。
弥真感到气血一阵翻涌,连忙定住心神,这啸声如鬼魅忽远忽近,震得大厅上下的朽木丝丝破裂,激扬起尘土纷飞。
众人脸色大变:
“敌袭!敌袭!”
一名弟子飞身从外面冲入:
“报!阵法已破,妖众快杀到门前——”
刷。
那弟子话音未落,已经被看不见的锋刃拦腰截断,鲜血溅满厅堂。
四周,树木上的叶子片片落下,似乎有撼地声从四面八方蜂拥而来。
“来得好快!”
苍宿子霍然起身。
“结阵!”
身周诸人,影影绰绰,开始迅速而有条不紊地穿梭往来。
弥真暗生佩服之意,这帮人果然还是有点能耐,并非全是虚名。
伤员开始集结。
有些人哪怕行动不便,也搀扶着提起兵刃,做好对敌的准备,他们的斗志让弥真热血微微沸腾。
狂风中,一道黑影掠空而过,落在房梁之上。
这是一名蒙头垢面的老妇,脸上密布皱纹,道道阴影的沟壑让面容更加狰狞,她四肢干枯修长,如禽鸟般不自然地反扭,以一种诡异的姿态匍匐着,目光充满杀意。
“老秃驴昨日杀了我七个姐妹,可怜呐!可怜我等‘林中八仙’费了多大功夫,才终于把这‘残羽破翅鹰身法’炼至大成,没想到,一朝之间,命丧黄泉!”
“我鸮婆婆,只能把好姐妹们的肉身……大快朵颐,吃来练功!眼下奶奶我修为大进,报仇来啦!伪君子们,快快送上命来!”
其音凄厉无比,闻之胆寒。
“不得放肆!”
苍宿子飞身迎战。
剑意如霜,利爪裂空,两人一时斗得难分难解。
“小心!低头!”
弥真被两人互有往来的交锋吸引了目光,忽然听到弥性警告,连忙低下身,一片挟带着劲风的杀器击穿屋舍墙壁,堪堪和自己擦肩而过,打入地板中,激起碎石一片。
弥性将他拉到一旁,道:
“你伤重未愈,不要接敌,注意自保。”语毕,弥性也运起金刚杵,拔地而起。
原来,四面八方都传来了喊杀声,敌人潮水般涌向荒村。
霎时间。
飞剑横空,走石遮天。
或无形、或有形的真气,如刀、如箭、如电、如夺去他性命的泥头车。
切断,粉碎,轰击着眼中所能看见的一切草木、法宝、人体。
血腥扑鼻,焦臭满腔。
原来……这就是修真者的战场!
弥真此行,刚和敌人交锋没多久便已横死,他记忆中死前的画面十分模糊,只是隐约从低低的视角往上,看见天空被一片喧嚣与砍杀的愁云所笼罩。因此,他从未经历过这等鲜明的阿鼻地狱。
灵台清明……
他强行运起禅功,想要稳住心神,却总是差了一丝,便告泄气,压制不住本能的恐惧。
一个念经二十年的和尚,一个打工三十年的社畜。
哪边都没亲历过战场啊!
“小师父,伏下!”
混乱中,一句清脆的娇呼,唤醒了弥真的神智。
只见一袭白衣飞来,短暂遮住了他的双眼,刀兵相接之声铿锵响过,一片热血洒在弥真身前。
这个白裙少女,挺身杀死偷袭自己的妖人,为自己解了围。
殷红的点点血迹落在她雪白的脸颊上,将她俏丽的面容衬得危险而动人。
她满眼都是关心:
“小师父,这里很危险,你赶紧到阵眼中去……”
弥真耳朵里没听进少女的话。
他眼睁睁看着敌人的一柄大斧从少女身后落下,想要出手相救,却控制不住自己的手——
肉屑飞溅。
另一个女子挡在少女背脊前,为她拦下了这残忍的一击,而自己的上半身却已断裂糜烂,命不久矣。
“师姐!”
少女悲鸣。
那女子的头软趴趴地倒在地上,死不瞑目般,盯着弥真,断了气。
弥真知道是自己的错觉。
但他恍惚间清楚听到耳边响起女子的遗言:
保护好我师妹……
弥真抬头,将满目疮痍和惨烈收在眼中,不远处,弥性满身鲜血,倒在地上,不知生死。
指尖的战栗不知何时已经停下。
他忽然又悟懂了一个禅理:
嗔怒无因。
报怨无果。
愤怒,也可以使灵台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