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流入伯特克拉城的难民中,有一个人叫做拉德·霍伊兰德。
他原本算是有身份的那一档。
他是村庄仅有的铁匠,领主的小儿子在他手下学习锻造和骑射。
贝纳维德斯教宗国突然的袭击之后,他带着妻子儿女去往了梅沙小镇避难。
当地人正在正在向卢瓦尔撤离,他的朋友希望他跟着他们一起走,但拉德挂念着前去迎击的领主和自己大儿子的安危,没有听朋友的话。
这个错误的决定导致他的小女儿死在了贝纳维德斯教宗国侦查步兵的冷箭下。
等拉德带着一家人去往卢瓦尔的时候,入城的通行证已经涨到10个金币一张。
往常无所不能的他现在掏不出钱买下这些小小的劣质纸片,而没有这些小小的,可怜的劣质纸片,他就保不住自己家人的命。
他不知道怎么回去给妻子说这个消息。
好在朋友又拉了他一把。
朋友来得早,提前弄到了五张通行证。
他卖了一张,剩下的四张卖给了拉德。因为拉德的小女儿还没来,交易不算完成,朋友安慰他说:这笔钱暂且赊着。
教宗国的人刚刚攻陷梅沙小镇,第一波侦查步兵到达卢瓦尔,再快也是三天之后。
可他们并没有给拉德流泪的时间。
下午3点,卢瓦尔的天空上便响起了贝纳维德斯教宗国法师弹体的啸声。
拉德和妻子顾着马车上的家当,没有意识到小儿子在哄抢中丢了。
等他们穿过农田,来到伯特克拉城的城墙下的时候,家产只剩身上的衣物和妻子手上的戒指,孩子也像路边的枯树一样,光秃秃的,只剩一个了。
二儿子逃跑时被破片击中了大腿,走不动路,夫妻两人把他硬背了泥泞不堪的7公里,背进了伯特克拉城内。
外城挤满了难民,空气中弥漫着体臭和屎尿的异味,本地人禁止难民越过城墙内的第三条街。
进城的难民一直在增多,留给拉德和家人喘息的空间一直在变小。
这里也不是净土,但已经是如今的提露密努斯最接近净土的地方。
还有数不清的人连这个喘息的机会都没。
妻子带着儿子负责守着他们那块地,拉德抓紧时间,告诉妻子自己去打听小儿子和治病的消息。
药店都在内城,只有教堂接收伤员,但城中的绝大部分教堂都已戒严。
最后一个接受难民的教堂在内城和外城的分界点,那里距离他们已经很近了,可相距拉德依然太远。
他只能在“三条街”之外远远的看着教堂的尖顶。
下午6点,拉德去找了朋友。
这位朋友平时平平无奇,如今遇到事儿了却显露出不凡的一面。他认为伯特克拉城也不安全,正在找人想办法从伯特克拉城东侧绕出去,往王国内地跑。
拉德找上他的时候,他刚好得知一条只有走私商人才知道的小径。
两人靠在城墙阴影里,警惕的偷看着城垛上高高的士兵,说:
“艾斯城一个月前陷落。”
艾斯城距离这里一百公里远,军队行军不可能一路畅通无阻,大摇大摆的走过来。
拉德看着靠在马路边的难民,他没有心情管这是不是真的:
“不可能。”
朋友看了看远处的人,吸了口气:
“那些人会我们的魔法。法师老爷想跟他们谈判。”
“怎么样?”
“被杀了。听说连口都没来得及开。”
朋友最终在拉德胸前敲了敲:
“这里不能待。信我。9点。夏尔街那边会有机会。”
这明显是不能说的话题,以至于朋友说这些话的时候都是用的含糊不清的暗语,他贴近了拉德,在他耳边说完话后转头就要走:
“我在老地方等你。三分钟。”
伯特克拉城和卢瓦尔不一样,不太可能在今天出事,拉德想了想,认为不用跟朋友冒险。
他按住朋友肩膀,留住他一步:
“我儿子的腿必须要处理,他不能截肢。”
朋友不多劝他,他见拉德心意已决,只是最后重复了一遍:
“三分钟。”
两人又分开,城垛上的士兵一直在看他们这边的方向。
拉德当做没看见,他把冻僵的手揣在袖子里,回到了妻儿身边。
夫妻二人合力把儿子背到背上,用撒尿当借口,离开了他们在城墙附近圈的那块宝地,去了夏尔街附近。
妻子很舍不得那块地,夏尔街空地挺多,只是好地方一处也抢不到。
店铺旁边,桥面下那种好地方自然早就被占了……
夏尔街的难民从城南第二门进,是最早进来的一批。
城里人制定“三条街”的规则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占领了街道。
有一部分趁机涌入城内了,但更多的人还是被截留在了这儿。
城门一旦被攻破,首先死的就是滞留在外层街道的倒霉蛋。
难民们被吓破了胆,只想往内城钻。
滞留在夏尔街的难民有些不一样。他们没有哭天喊地,没有情绪崩溃。
他们应该更有危机感,但最终呈现出来的,只是死一般的冷漠。
穿着衬衫和披着大衣的难民蹲在阴影中,等待同一个时机到来。
随着时间推移,这种沉默逐渐变成所有人心照不宣的秘密。
城墙上的士兵明显要多些,他们也在等9点,他们想看热闹。
等待期间还有许多难民聚集到夏尔街,有的是独身,有的拖家带口,有的隔着老远就散发着血腥味。
9点——伯特克拉城的钟声如约敲响。
不知道什么时候有许多人抬头望着天上。
雪停了,连风也不再叫嚣。
天空上的月亮从未有过这么圆,安详的夜色让拉德想起女儿晚上扑腾的时候,生死离别今天才发生,在拉德的心里,却已是无法攀扯的过去……
忽然间,拉德看见有一只手从人群中举了起来。
他猛然意识到这才是那些人抬头的真正原因。
他们在等一个信号,一个早有预谋的行动讯号。
那只手在三条街的防线近处,他挥舞着臂膀,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惊喜语气,在众多难民期待的眼神中,大喊:
“老爷们让我们进去啦!”
拉德拉着妻子撑起身体,刹那间,风同时在拉德的身边鼓动起来。
他们慢了!
拉德紧握着妻子的手,让背后的儿子抱紧自己,在潮水般的脚步声响起来的前一刻跟着人群向城内狂奔!
他的妻子跑的没有他快,两人跑着跑着便被密密麻麻的人群挤了进去,看不见彼此了。
一具具相邻的躯体像磨盘一样扭动着拉德的臂膀,他的手指被拉扯的变了形,扭曲的手指关节痛的要了命。
妻子仍然在拉德手臂的另一端,但他知道,自己和妻子再跑几步就会被人群彻底扯开。
拉德不得不用嘴巴呼吸。
他的手能抓到的东西越来越少,他用手指抓住妻子的手背,然后只能抓住她的手指。
他的五根手指被疯了的人群挤压到只有三根能使出力气,他节节败退,那三根手指捏着妻子的无名指,黄铜铸成的金色圆环成了拉德能够抓到的唯一支点。
拉德不能失去她,他心中有万千种情绪,在戒指被他扯下来的瞬间,全部剧变为无助和惶恐:
“瑟丽娜!”
拉德猛地把手抽回来,黄铜戒指反射着他模糊不清的汗渍,妻子已被人海挤向远处,不知所踪。
这时,一只带着素色袖套的手从人群中举了起来:
“拉德!”
她一定也在喊拉德的名字,拉德只是听不见。
他匆忙将戒指抛过去:
“等我来找你!”
戒指被他高抛到空中,两人成婚时的诺言在空中翻转,金光闪烁。
一只粗壮的手从人群中伸出来想要半路截胡,这时,两只戴着袖套的手冒出在那只粗糙的手之前,将戒指稳稳捧住。
拉德露出了惊喜的笑容。
没让那人得逞!
他无暇顾及更多了,他扭回身体,冲进内城后,发现这场绝命突围正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变成狂欢。
人们在沿途的店铺疯狂抢劫,或是趁乱想要强奸城里的漂亮小姐。
刚刚还齐心协力的队伍分散成好几派,有的人帮忙维持秩序,有的人则化为暴民。
而城墙上的士兵只是聚在城垛边喝着酒,看着这场闹剧。
城里的卫兵在抓人,情况有变,拉德知道妻子不会在原地傻等着,她肯定会跟着来找自己。
这是夫妻二人之间无可置疑的信任。
只是等拉德跑到教堂那边去的时候,时间恐怕早就过了三分钟的界限。
朋友说的对,伯特克拉城并不安全。
此时,拉德喘着粗气,也不知道自己这一次是否选对了。
城里唯一对难民开放的教堂亮着电灯,象征着神权的尖顶被灯泡缠绕的比太阳还要璀璨,这里是安全的,修士修女都会魔法,没人愚蠢到在这儿闹事。
许多难民聚集在教堂前,不少人带着伤,但所有人都有序的排着队。
尖顶将他们的影子工整的投射在洁白的地面上,像是他们的罪恶本身。
拉德的眼睛在阴影中穿梭,寻找着插队的机会。这和罪恶无关,他要让儿子率先进去。
忽然间,有一粒洁白的雪花从拉德面前飘落下来。
城市上空一朵云都没有,雪早已停了,夜空澄净的一尘不染。
拉德下意识的抬起头,想寻找雪花的源头,然而出乎他的意料。
天空中没有云,却有一个堪称神圣的圆环不知何时环绕在了城市上空。
那乳白色的圆环在月光的照耀下简直像是发着光。
很快,其他难民也注意到了这些亮晶晶的雪花以及天空中的神圣云环。
因为没有风,雪花正在笔直的下落。
人们活了一辈子,从没见过垂直下落的雪。
难民们被如此奇异的景象感染,纷纷说:
“神迹!是神迹啊!我主!保佑我……”
“天啊!星星掉下来了!”
分粥的修女却为难的皱起了眉。
她似乎从这些亮闪闪的东西里看到了更多。
拉德伸手将自己面前的雪花接住,这才发现这不是什么雪花,他铁匠的经验告诉他,这是某种金属的粉末和矿石的粉末形成的混合物。
它缺少神迹虚幻的距离感,也许同样不是什么星星。
这时,一阵诡异的微风从背后吹来,无论是风向还是温度,都让拉德本能的感觉到了不适。
他说不清是哪里不对劲,只是看着晶体粉末在风的作用下从难民们防风的头巾之间穿过,快速逼近到教堂电灯的暖光范围,在教堂门口闪闪发光。
趴在拉德背上的儿子说自己有点不舒服。
拉德正想安慰儿子,口里的话却被突然出现在身体内部的奇异感觉终止了。
他不知道这是什么感觉,但冥冥中感到这里的所有人,不,整个伯特克拉城的人也许都有这样的一种感觉。
他们被联系起来了,在这些神奇的结晶粉末形成的系统内,将感官逼近到同一个时刻。
一股热量从体内鼓胀起来,空气变得很暖和,源源不断的热量从体内涌现。
就像发烧,但给人的感觉要好多的多。
正当他怀疑着这是不是诸神不忍他们的苦难降下的恩赐时,拉德突然看见那分粥的修女变出了一个前所未有的表情。
紧接着教堂中响起了慌乱的脚步声,马上,有一个年迈些的修女从教堂内着急的冲了出来。
她抓着分粥的修女想带她逃走。
拉德不明白。
两个修女狂奔着,一起摔倒在了教堂的门槛前。
盛满稀粥的碗在地上滚落了好几圈,有三个难民没有忍住诱惑冲上去抢。
那年轻的修女率先从地面爬起来,她拍着年迈修女的背,亲切的问她怎么了。
回应她的是同伴痛苦的哀嚎。
拉德从未听过如此渗人的叫声。
年迈些的修女撑着自己站了起来,拉德看见她在呕血。
她喘不过来气,用尽最后的气息低吼了一声,然后迎头就往旁边的柱子上撞。
空气中就这样忽然传出了“砰”的一声闷响。
不是多大的声音,却让抢粥的难民立刻停下了捡食的动作。
在场的所有人都转过了头来,惊魂未定的看着这诡异的画面。
撞头的修女以一个极其难看的姿势再度从地上爬了起来,她仍然很痛苦,她抬起头,又“砰”的往柱子上撞了一下。
“咚!”
这就是在自杀。所有人都被吓的抖了一下。
年轻修女反应过来,想去阻止同伴自残,她还没跑过去,突然陷入疯狂的修女的身前,便“啪嗒”一声,掉下了什么东西来。
她的脚步停了。
拉德向前的脚步也停了。
那是一张脸皮。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难民们夺路而逃,混乱的人们冲击着拉德的身体。
拉德岿然不动,怔在原地。
教堂是他和妻子最后知晓的共有地点,离开了这里,他和妻子就真的散了。
伯特克拉城也不安全,这儿很快就会乱。
而且,儿子——又是一阵妖风袭来。
拉德滚烫的身体发出刺痛,空气硬的像是铁水,他没办法呼吸只能尽量用喉咙把空气吞咽下去。
他无力安慰儿子,只能听着儿子在自己背后不安的说:
“爸,我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