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人一瞬间喜笑颜开。
一阵夏日的凉风吹过,掀翻了正在晾晒金银花的江傲来手中竹筛里的花瓣。
他弯下腰,将花瓣拾起来。
这阵风将那边的动静吹入九光的耳中,她回头望去,恍然大悟地想起来,她把玄鸟翎功法传授给了大师兄,让瘫痪的他能借风力重新起身。
于是他的识海同样广阔,听得见就算是极低的她与排风交谈的声音。
她看见他面色不动,仿佛刚才真的只是一场风。
可他周身的气流却并不平静。
晚膳是一起吃的,是之前见过的几名小药童做的饭。
傍晚时分,用过膳后,九光主动推着江傲来的轮椅送他回去。
路上只有他们两个人,连排风都被她支走。她说早点搬来住,排风就高高兴兴地去搬行李了。
九光推着轮椅在崎岖山路上前行,但她推得很稳,因为是风在轮椅下使劲。
她先开口:“师兄,我回来两三天了,还没来得及跟你叙叙旧。两年前临行前,我观师兄已领悟了玄鸟翎功法,假以时日便可驱使风力助你行动自如。近来再观,果然已经炉火纯青了,行走坐卧都可自专。”
“嗯。”江傲来沉默地应一声,隐隐对她的反常亲近升起戒备。
当然不是戒备她,而是接下来也许会发生的事情、说出的话。
九光回忆道:“其实我一直对师兄深怀歉疚。若非当初我识人不清,又执迷不悟,就不会招来灭门之灾,师兄也不会身受重伤。那时听到药王谷主的诊断,说你脊梁震断,不光丹田被毁,再也无法修行,甚至可能从此瘫痪,永远站不起来,我心中悔恨无以复加,是我对不起你,这一生都无法弥补。”
然而,江傲来并没有如往昔那般宽慰她,说自己不在意,哪里都好。
他破天荒地说:“其实当年我真的死了。”
九光手中动作停滞,茫然地问:“什么?”
轮椅中的人攥紧把手,重复道:“当年我真的死了,一记强劲灵力击中了我,我当场毙命……然后神谕降临,我明白了我的生命从何而来,起死回生。”
九光讶异不已,重新审视面前的人。
她早知道他也是上古神族遗脉,但从来不知道他有起死回生的本领。
江傲来眺望远方:“师妹,不止排风追随你跳下山崖,为你死去。”
九光心如擂鼓,静静听着这份沉重的控诉。
在江傲来的讲述中,提到了上古时期的西王母和玄鸟女神。
那时下界黄帝和蚩尤混战,西王母派遣玄鸟降临凡间传授兵法,助黄帝夺胜,止戈平战。
这件事在古籍中亦有记载,不是杜撰。
但在这期间还发生了一些不为人知的事情。
那时玄鸟降临,化作九天玄女出现在凡间,神女圣洁不可直视。她不光传授了黄帝兵法,还教习此阵营的大将们神术。习得神术的其中一名大将,名字是窫窳。
在战争中,窫窳凭借神术,横扫千军,辅佐黄帝取得了胜利。
初时他也为自己学会了九天玄女的法术而沾沾自喜,期待她会高看自己一眼。
可面对横尸遍野,九天玄女飞身化作玄鸟,在天空中翱翔盘旋,为亡灵吟诵哀声。
这时窫窳从嗜血的兴奋中冷静下来,才猜到,玄鸟并不是下界来帮黄帝的,她只是想要早点结束战争,还人间以和平。是黄帝还是蚩尤获胜,她都不在意,只是恰好选择了黄帝这一方而已。于她而言,庇护人间和平,才是真心所在。
后来每到夜间,窫窳长久地遥望夜空,身居高位肥马轻裘,都不能让他心中安宁。
那日九天玄女化作了玄鸟,为死者超度后,便直接飞回了西天。可她回眸时,玄鸟漆黑浑圆的瞳孔,映射的从未有过的冷漠眼神,让他如今想起仍旧寒毛乍起。
想到自己在战争中杀人如麻,他内心煎熬,很不好受。
昆仑之巅,西王母从瑶池中察觉下界发生的事情,对座下玄鸟说:“窫窳自愧而死。”
玄鸟神色庄严:“他是个善良的人……我本想快点结束战争,没想到造成了更严重的死亡,那一场战争让下界生灵涂炭。”
就在这时,玄鸟悟道:“也许我们根本不应该干涉凡间,若是只旁观下界自相残杀,他们永远也不会有这么大杀伤力。”
西王母端详着她:“……不应该干涉么?念他良善,本来我还想用不死药救活他。”
玄鸟明白西王母指的是“窫窳”,她心间一颤,就听西王母问她意下如何。
她犹豫许久,等沧海桑田在瑶池中变幻了三次,才松口:“请西王母娘娘自行定夺。”
走出昆仑神宫,玄鸟扪心自问,她的道究竟是什么。
她呢喃:“道法自然,如今归于自然,人不可强于天地。”
于是她陨落了,亲手解决了自己这个拥有强大灵力的神族,只剩一片尾翎散落凡尘。
再后来,西王母也应气而生,应运而消。
世间再无神。
昆仑山下弱水河畔,服下不死药的神族遗脉,化作婴儿呱呱坠地,毫不知情地拥有了起死回生的本领。
在下一次死亡时,上古时期的记忆才涌入脑海,让他顿悟前尘往事。
江傲来缄默,隐藏了许多未说出口的话,矜傲让他只能以论道作为幌子:“白日你说要深藏玄鸟翎,也不再开山收徒。本来我以为你是怕回去后触景生情,不愿也不敢待在玄鸟峰了。后来听了你那席话,我才明白你是悟道了,悟的也是玄鸟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