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刻,一截冰凉的指尖就落在了项云海的手背上。
低头看去,是一只细瘦的、还没长开的小手。手背的肤色比祝饶的脸还要再苍白一点,仿佛常年不见天日般的颜色。即便是夜晚,都能看清手背上一条条细细的青色血管。
“箱子给我吧。”祝饶小声说。
小孩儿就站在项云海旁边,这就是答应去项云海家借宿的意思了,项云海就也不跟他纠结细枝末节了,松了手,让祝饶自己接过了箱子拉杆。
“但是……”
项云海心头警铃大作:“什么但是?”
“之前急诊那五百六十多块钱……”提到这件事,祝饶就十分窘迫,而更窘迫的是他一债未还,眼下一债又要起——好像自从那天晚上眼前的男人把他领进网吧的大门以来,他就一直在不断地给对方造成麻烦。
“本来今天赚到了五百的,再做一两天就能还给你的,但那个成峰做了手脚,我被举报了,钱也都没了。所以……可能暂时还不了……”
祝饶这话越说声音越低,而项云海的表情也从凝重警惕渐渐变成了哭笑不得。
“就这?我当什么事呢。”男人揉了一把祝饶毛茸茸的头顶,“我不是说了,十五号我那笔尾款就到账了么,没几天了,哥不缺钱,你急什么。”
话虽这么说,其实等尾款到了,他又得交房租了,不过这种事当然不能让这小孩儿知道。
项云海嘴上还在摆阔:“刚不是说了么,等尾款到账,就带你去吃大餐去,你那点钱不着急,慢慢攒就是了。”
祝饶歪着头思考了片刻,像是在衡量其中关节,最后终于是点了头:“好吧。”
谢天谢地,可算是把这头小犟驴说服了,项云海赶紧招手,示意祝饶跟着他走。
“不过——”
“……还不过呢?”项云海简直一个头两个大。
看他这副无奈的样子,祝饶又罕见地低头笑了一下,笑完抬头的时候却又一脸认真:“不过我在你家借宿,要付你借宿的费用才行,你开个价吧。”
“……”项云海只想快点结束这一切,“那十块一天。”
祝饶摇头:“你别把我当小孩糊弄。”
“……”这是讨价还价呢?项云海压根没过脑子,“那五块。”
祝饶气道:“旁边公园的公共厕所还要两块呢!”
哦,原来是嫌他要太低。
“那您开个价呗。”项云海叹道。
“嗯……九十一天,可以吗?”祝饶不想让项云海吃亏,更不想显得自己又在占人便宜。他吭哧吭哧想了许久,其实有心想再给多点,却实在囊中羞涩。
再给多,他怕他就真的给不起了,届时食言而肥。
“九十一天?我那破房子哪值那么多钱?我房租一个月才一千,这我得多缺德啊在你一小孩儿身上连吃带拿!”
项云海语气格外夸张。
其实他那房子虽然破,好歹位置是好的,这城中村离宁城市中心骑车不到十分钟路程,当然不可能月租一千。
“那……”祝饶对租房市场没概念,真信了,便又改口,“那就一天五十吧……毕竟你是月租,价格肯定比日租低,我又不是月租。”
“……”
眼见着项云海住的筒子楼就在前方了——这段路属实是短得过分——两人居然还没在这点破事上达成共识。
最后项云海实在不想继续磨下去了,投降道:“行吧,那我就多收你一点,这样,就跟你那天‘包夜’的价格一样,还是一天三十,行不?公平公正,童叟无欺。”
这次祝饶沉思少顷,总算是答应了。
“行。”
如此,祝饶自从离开军工厂宿舍后居无定所的生活,才算是告一段落。
筒子楼底下的路灯把一大一小的两个影子拉得很长,距离很近,只看影子,两人像是紧紧依偎在一起。
祝饶没有问项云海为什么会认识行长夫妇,也没有问行长夫妇为什么对他态度那么狗腿,张口闭口“项公子”。
就像项云海也没有问祝饶的过去究竟发生了什么一样。
城中村破败,而夜幕很美,北极星永远在那里,不知从哪来,也不知未来将往哪去。
无根的浮萍在浪潮涌过后相依在一起,只要彼此依靠着,在暴风雨后的水面漂下去就好,无需探究对方到底来自哪一片水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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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祝饶就在项云海家暂住了下来,项云海知道了祝饶的大致家庭情况,自然也绝口不提让他回家的事。
到处坑蒙拐骗的成峰那天跑掉之后逃去了邻省,不过很快就被警方抓获。他对自己干的破事供认不讳,光头哥想追回被骗走的钱,此人又装可怜,说钱早在到手的那一刻就被花光了。
于是光头哥出离愤怒,跟成峰杠上了,之后倒也没有精力再来找祝饶等一群小孩儿的麻烦。
没了成峰,小代练们树倒猢狲散,成了一盘散沙。有的还继续做代练,有的嫌这行不稳定,转行进工厂的进工厂,学美容美发的学美容美发。
后来唯一剩下的一个,是那个年纪最小、当天受伤最重,被120拉去医院的那个。
小孩儿比祝饶大一岁,姓沈,长得不算十分出众,但有一个言情小说一样的名字,叫沈嘉熙。他脑袋上缝了几针,外加中度脑震荡,住了一星期医院才出来。
一出院,沈嘉熙就颠吧颠吧地来找祝饶。
“我认你做大哥!”
正埋首电脑屏幕前忙于给敌人爆头的祝饶:“?”
这个沈嘉熙跟祝饶一样,瘦瘦的一条,皮肤苍白,不过这小孩一头头发又长又毛躁,像个西施犬,刘海跟条形码似的把眼睛都给盖住了,整体搭配起来显得十分颓废,但凡身上衣服再剪得破烂点儿可以直接送去演釜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