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笑盈盈地纠正道:“叫奶奶。”
“哎,算了算了,不要这样叫我,我心里怪不习惯。”奶奶有些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那是姚念第一次看见奶奶。她当时最多不过六七岁,却对“奶奶”一词很陌生。父亲从未带她去过奶奶家,奶奶也从不来。而母亲在提到奶奶的时候,总要不高兴地撇撇嘴。
姚念站在奶奶面前,手足无措。尽管她还是个小小的女孩,但也能敏锐地感觉到奶奶并不喜欢自己。父亲却丝毫不放弃,依然把姚念抱在膝盖上,试图向自己的母亲夸耀自己的女儿。
“她的妈妈呢?”奶奶指了指姚念。
王家和一边逗姚念,一边回答道:“去参加一个声乐沙龙了。”
“嗤,”奶奶不屑地笑了一声,说道:“不入流的玩意,老想着当明星。没有明星的命,倒是有明星的架子。”
“您别这样说她……”
“你啊,迟早被她吃干抹净。你不听话,家里所有人都和你翻脸了。也就是我心软,来看看你。”奶奶板着脸。
“那也别对念念凶。”
“你干嘛对这个小孩这么上心!”
姚念第一次见奶奶就觉得她凶极了。大人的对话她不能完全理解,但也能根据语气猜出奶奶对母亲充满了厌恶。而对于姚臻的厌恶,又蔓延到小小的姚念身上,让姚念如坐针毡。
和奶奶的第二次见面,则是在王家和癌症刚刚确诊的时候。奶奶与母亲在医院的走廊处相遇。姚念跟在姚臻身后,感觉到一种微妙的氛围蔓延在三个女人之间。几年不见,奶奶老了许多。她们对视了一眼,没有说话。姚臻带着姚念回家,姚念小声问道:“奶奶平时为什么不来我们家?”
“她不喜欢我。”姚臻回答道。
“为什么不喜欢你?”姚念继续问。
姚臻沉默了一阵之后回答道:“因为她嫉妒我。她觉得你爸爸更爱我。女人嘛,都是会嫉妒的。尤其是当这些女人,还都跟一个男人有关系的时候。”
姚臻说完,又像往常那样撇了撇嘴。现在回想过去,姚念觉得母亲的自信是有原因的。父亲给了母亲宠溺的爱,这爱强大到足以抵御婆婆的厌恶。在这种爱的庇护下,即使被丈夫的整个家族所排斥,也丝毫不能对姚臻产生任何负面的影响。姚臻在王家和的爱里肆意潇洒,在王家和为她花了重金打造的录音棚里引吭高歌。
父亲去世之后,骨灰被奶奶接走,葬在了家乡的公墓里。父亲的家乡,姚念从来没有去过。而那个公墓在哪里,姚念更是毫无线索。她提着那袋柿子,坐地铁转公交,终于来到了母亲出国前夕和她短暂住过的那个小房子。
十几年未曾回来,房门上贴满了各种小广告。姚念插入钥匙打开门,旧日的时光忽然扑面而来。从卖掉房子到抵达里士满,中间不过三个月的时间。而这三个月,都是在这个小小的房子里度过。
整个房间都是离开时的样子。那个普通的秋日午后,姚臻推着两个巨大的行李箱,一边打电话叫出租车,一边让姚念快点跟上。姚念还拿着一瓶牛奶喝着,那是王家和生前为她订的牛奶,每天一瓶,订了整整一年。父亲已经死了,但牛奶还没有断。一天一瓶的牛奶,姚念总是边哭边喝,看得姚臻极为恼火。
“喝就喝,你别哭行不行。”姚臻不耐烦地训斥道。
“我想爸爸。”姚念忍不住握着空瓶子流泪。
姚臻把行李箱放在楼梯口,仰头深呼吸。
“你哭得我心烦。”姚臻一边说,一边把那喝空的牛奶瓶放到玄关处的鞋架上。
姚念就这样被姚臻拽上了出租车。十二个小时后,她降落在一个陌生的、叫做里士满的城市。
“好了,别难过了。我们在里士满可以住大房子。”走出机场的时候,姚臻安慰着姚念。然而这种安慰起不了任何作用,姚念依然惶恐而忐忑。
二十五岁的姚念站在十一岁时的记忆里,有些恍惚。房间里弥漫着一股陈旧而腐朽的味道,很难描述。而在那玄关的鞋架上,还放着那个她离开当天喝空的牛奶瓶子。
姚念走上前去,把那瓶子握在手里。她握得很紧,仿佛这样便与父亲在这个时空有了连接。她感到一阵久违的暖意,在过去的某段时光里,她每天都拥有最好的牛奶,她曾被父亲深深爱着。
卧室的柜子里塞满了姚臻来不及带走的衣服,以及王家和留下的书籍和文具。而在那堆东西里,姚念还看见了一本相册。熟悉的封面,是她小时候一家三口的影集。这本影集,也被姚臻归位“不重要的东西”而没有带走。
姚念拿起相册,上面簌簌落下来许多灰尘。翻开第一页,就是上幼儿园的时候一家三口拍的全家福。照片中的姚臻美丽动人,王家和看上去神采奕奕,而姚念则是一个算不上可爱的普通小孩,黄色细软的头发,塌鼻子。然而在父母的怀抱中,神情还是很幸福的。姚念又往后翻了几页,只见那相册里夹着一张皱皱巴巴的纸。她好奇地把它展开,纸张四四方方的,开头写着“出生证明”几个字。
是自己的出生证明。姚念之前从未见过。看见自己的出生日期,姚念愣了一下。出生证明上的年龄比她护照上的年龄大了一岁。
她继续往下看,母亲栏自然写着姚臻的名字,而父亲那一栏,却让姚念目瞪口呆。
姚念只觉得周围的空气仿佛都被抽走,难以呼吸。她蹲了下来,感到一阵眩晕。在父亲那一栏栏里,赫然写着一个她不认识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