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女孩,金可芙蓦然想起自己的童年时光。那时候她们住在冬季漫长的里士满,一到滑雪季,她便加入了浩浩荡荡的滑雪大军。对于她滑雪的爱好,金艳丽不理解却支持。金艳丽所在的西南偏僻小村庄从未有过落雪的季节,她对雪的好奇多于热爱。而金可芙不一样。金可芙从小便熟悉这个白雪茫茫的世界,驰骋其中乐此不疲。金艳丽时常望着滑雪归来被汗水湿透的金可芙,露出无奈却宠溺的微笑。
“脸长得这么好看,性子又这么皮。每天在山头上跳来跳去,我看长大后谁敢娶你,谁要和你结婚。”金艳丽总是一边给金可芙洗脸,一边笑着埋怨。
金可芙把头一抬,反问道:“结婚?结婚有什么好处吗?”
金艳丽笑道:“你结婚,我就把我那个芙蓉花的细金链子给你。”
金可芙对结婚不感兴趣,但金艳丽那条芙蓉花的细金链子她很喜欢。因为名字里有个“芙”字,金可芙因此很喜欢芙蓉。小女孩总是会异常向往母亲的首饰,金可芙也是如此。而在母亲所有的首饰里,她最喜欢的就是那条芙蓉花的细金链子。
“真的?”金可芙一下子激动起来。
金艳丽点点头:“真的,妈妈把它当嫁妆送给你好了。”
金可芙搂紧母亲的脖子,两个人笑成一团。她喜欢和母亲两个人的生活,轻松又惬意。回忆起过去的这段往事,金可芙只觉得宛如昨日。母亲还在,她也还在,但一切又都那么不同了。这是一种不可逆的改变,就像已经氧化的苹果一样无法复原。
男人拍了拍金艳丽的肩膀,金艳丽显然还没回过神来,她懵懵懂懂地进后厨盛牛肉。顾客渐渐少了,只剩金可芙面对着男人和女孩的热情接待。
“你吃过我家的牛肉吗?”或许是怕金可芙等得无聊,男人主动发起了话题。
“没有……噢,吃过……”金可芙有些语无伦次地应答着。
男人笑着介绍道:“我们家好多回头客。我老婆做的卤味,真是一绝,很多人每天都来买。”
说起金艳丽,男人脸上竟多了几分别样的柔情。金可芙环顾四周,发现在那一楼的电视柜上,竟然还摆放着金艳丽的结婚照。婚纱是最普通最劣质的那一种,影楼也是摆着假背景的廉价影楼,但金艳丽脸上的表情却洋溢着金可芙从未见过的幸福。在里士满的时候,金艳丽总是一副一团和气的样子,低眉顺眼仿佛从不会生气,而照片中的金艳丽多了几分顽皮的神色。金可芙想,如果金艳丽一直和罗正梁在一起,是绝对无法得到“结婚照”这样的待遇的。
“这是……你们的照片?”金可芙小声问道。
男人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嗯,结婚的时候拍的。拍得粗糙了点,但我们俩都挺喜欢的。”
“我以前经常吃……吃你家这个牛肉,做得真不错,有家的味道。”金可芙小声说道。
男人一下子惊讶起来,问道:“你老家是哪里?”
金可芙低着头,随口说出了金艳丽的家乡,那个偏僻的西南小镇。没想到男人一拍大腿,兴奋地喊道:“你和我老婆是老乡啊!我老婆也是那里人!”
在后厨忙活的金艳丽没有说话,金可芙不知道母亲现在的表情和心情。男人却因为遇见妻子的老乡,一下子打开了话匣子。
“我老婆挺不容易的。小小年纪就从山里出来上学打工,家里还有好几个弟弟。我遇见她的时候,她还在餐馆里面上班。我当时跑货运,经常去她工作的餐馆吃饭,一来二去就认识了。结婚后她说想自己开个店,她说她学的就是烹饪,已经在许多餐馆里有过经验了,西式中式都会做,卤味做得最好。我想她手艺那么好,就开一个。她又说自己工作这么多年,也攒了一些钱,就把这个房子给买下来了。这女人太了不起,结婚开店,都没要我一分钱。我信她,结婚后就把自己的钱全给她管,她管得可比我好。我老婆真是特别有上进心的一个人,不像她老家其他弟弟,只知道问父母姐妹要钱……”
男人说起金艳丽,眼睛里亮晶晶的,看得出来很为妻子感到自豪。在他眼里,妻子是朴实无华又兢兢业业的。他绝不会知道自己的妻子早在十九岁时便未婚生子,更不会知道她有一段富足又神奇的异国生活。
男人说着话,金艳丽捧着一大盒刚出炉的酱牛油从后厨出来。她望着金可芙,眼里竟然流露出一种哀求。
四目相对,金可芙感受到了母亲的脆弱,她看见母亲发抖的手臂和嘴唇,像是要随时倒下去的紧张与忐忑。
金可芙突然意识到,自己毫无防备地闯入了母亲精心构建出来的幸福生活里。在这个世界里,金可芙是不存在的,里士满也是不存在的。那些金可芙认为幸福温馨的里士满岁月,却是金艳丽在重新择偶时的黑历史。即使眼前这个男人憨厚老实,但要是知道金艳丽往日的身份,估计也不会和她结婚。金艳丽默默隐瞒了曾经的所有,选择给自己一个新的身份,一个努力、勤奋、踏踏实实的女孩。金艳丽重新构建的故事里,没有未婚生子,没有一个年长二十多岁的男人,没有与金可芙朝夕相处的岁月。她清清白白,值得一段好婚姻。也许是出于某种愧疚或者怀念,她又将新出生的女儿取了和金可芙一样的名字。
男人开始切那盘刚出炉的牛肉,金艳丽就在一旁擦桌子。金艳丽擦得心不在焉,眼睛总是往金可芙的方向飘。金可芙感到自己许多年来对母亲的追寻忽然迎来了一个结点,困扰她多年的问题终于有了答案。母亲为何离她而去,原因现在看来早已不言自明。她安慰自己,母亲的确还活着,且活得不错,从某种意义上说,她的期待已经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