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宗城外,庞大的汉军列阵犹如红色的海洋一般,刀枪如麦穗,戈戟似麻林,遮蔽了他们头顶的天空。
张梁双手托在城墙垛间,探着身子望向那片庞大的红潮,果不其然,有汉军士卒在搭建祭坛,五色旗按奇门遁甲方位布置,身穿杏黄道袍,手持各种法器的道士,不少于百人。
而在那座方圆数丈,尚未完成的祭坛前面,一个巨大的头颅露出地面,不少道人正盘膝落座在前,口中念念有词,空气中似有靡靡道音回响。
“没错!”
张梁极其肯定地点点头:“是太一神,真的是太一神!太一神显灵了,苍天必死,黄天必立,汉军必败无疑!”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
“......”
广宗城头,无数黄巾士卒高举着武器,大吼着“灭汉室,迎黄天”的口号,向城外显圣的太一神狂热的回应,瞬间便将黄巾军的士气,推向了顶峰。
有黄巾将校上前一步,朝张梁欠身拱手,热血澎湃道:“将军,太一神显圣,印证了苍天已死的谶言,我军士气正盛,理当出城与汉军决一死战!”
“没错!”
又有粗犷的汉子挺身而出,拍着胸脯保证道:“我等可是有黄天庇佑的勇士,又岂能畏惧汉家的野兽。”
“末将愿为先锋,率领黄天的勇士,踏碎汉军列阵,为我义军开路,彻底战败皇甫嵩,扭转冀州战局,还望将军成全!”
此刻的张梁同样热血沸腾,战役盎然。
虽然,他对城外的官兵有些许忌惮,但有太一神显圣,即便再是凶险,依旧值得尝试,若真有奇迹发生,必可提振士气,彻底扭转战局。
“好!”
没有丝毫犹豫。
张梁肯定地点点头,拍了拍对方的肩膀:“朱权,你是黄天义军中最骁勇的猛士,如今又有太一神显圣,本将军可以给你一次机会。”
朱权闻言大喜,赶忙拱手:“多谢将军成全。”
“不过......”
话锋一转,张梁的目光转向城外的汉军,冷声言道:“即便有太一神显圣,你等亦不可小觑官兵,明白吗?”
朱权拍着胸脯保证道:“将军放心,末将绝不会轻敌。”
张梁点点头:“好,既如此,命你引本部兵马,出城迎战汉军,扬我黄天神威。”
朱权拱手,铿锵回应:“喏。”
旋即。
他豁然转身,大氅轻扬,下了城池。
城下立刻响起整军列阵的呼喝声。
约莫一刻钟。
吱呀—!
巍峨的广宗城门大展。
从里面乌泱泱涌出一股土黄色的洪流,城头上的张梁立刻下令:“快,擂鼓助威,以壮声势,切莫让汉军小瞧了我黄天义军的勇气。”
咚!咚!咚!
咚咚—!
城头上,黄巾力士们高举着鼓槌,狠狠的敲击着碾盘大的战鼓,气势磅礴,刚劲奔放的擂鼓声,在整个战场上回响。
与此同时,黄巾军中的术士也在城楼之上开始施法,他们或持法剑,或持五色令旗,或持引磬、铜铃、令牌等法器,靡靡道音随着鼓声传遍整个战场。
站在中军楼橹上的皇甫嵩,遥望着眼前一幕,始终保持镇定,虽说他是一路从豫州平推过来的,但在此刻,依旧保持绝对的冷静,没有丝毫轻敌。
乌泱泱的黄巾奔出约莫数千,身后巨大的城门便缓缓阖上,皇甫嵩立刻便知对手仍抱有一丝戒心,尚且没有全然丧失理智。
显然!
这支兵马是出来试探的。
如果自己全线溃败,或许他会继续派兵进攻,可如果汉军抵挡如虎,那么城中黄巾便会毫不犹豫地舍弃这枚棋子,以保广宗万全。
当然,皇甫嵩不能因为这千余兵马,便故意放水,这样更容易露出破绽,甚至引起对方怀疑,既然如此,便只能以摧枯拉朽之势,将其战败!
他从面前的令旗中,取出一面绣着剑盾的旗帜,在空中挥舞片刻,最终指向前方如潮水般涌来的黄巾士卒。
咚!咚!咚!
咚咚—!
威武雄壮的战鼓声乍起,一声声直入云霄。
早已列阵完毕的步兵营士卒尽皆应旗,顷刻间,庞大的红潮沸腾起来,震天的欢呼声随之响起,犹如一只蓄势待发的苍狼仰天长啸。
“汉军必胜!”
“汉军必胜!”
“汉军必胜!”
高呼着“汉军必胜”的步兵营将士,拎着剑盾向前猛冲,转瞬之间,火红色的洪流便撞上了土黄色的浪潮。
在山呼海啸般的嘶吼声中,双方短兵相接,乱刀、丛枪往来呼啸,鲜红的汁液不断飞溅,在双方阵前激起一簇簇狰狞的血花。
虽然,黄巾军各个以为有黄天庇佑,前赴后继,悍不畏死,但毕竟装备、训练差之甚远,面对汉军最坚固的步兵列阵,依旧是蚍蜉撼树,完全不是对手。
号角急鸣,战鼓通通,锋利的环首刀和戟戈分层刺出,犹如怒放的烟花,不断收割着阵前黄巾廉价的性命。
而与此同时,楼橹之上的皇甫嵩再次拿起绣着弓箭的旌旗,在空中挥舞后,径直指向土黄色的洪流。
刹那间,射声营精锐立刻朝着前方奔去,在确定黄巾浪潮落入其射程内时,队列中旌旗狂舞,汉军弓手纷纷捻弓搭箭,瞄准黄巾列阵。
“放箭!”
一声令下。
就只见......
一波密集的箭矢如蝗虫般越过步兵营士卒,在空中划出个完美的弧线后,随即如同滂沱大雨般罩向土黄色的洪流。
毫无心里准备的黄巾士卒,被这股突如其来的死亡巨浪吓懵了,许多士卒甚至来不及取下绑在背后的木盾,便被直接攒射成了刺猬。
战场中响起一阵沉闷的噗噗声,那是箭矢撕破皮肉,锲入肉体的可怕声音,数千黄巾军勇士竟如割麦般倒下一茬。
“该死!”
城头之上,张梁喉头滚动,脸色阴沉,死死地盯着短兵相接处:“皇甫嵩果真是厉害,朱权不是他的对手,速速鸣金收兵,不得有误。”
叮叮叮!
下一个瞬间,城头上响起清脆的金鸣声。
正在鏖战的朱权虽心有不甘,但他明知自己不是汉军的对手,倒也不敢有丝毫犹豫,当即把手一招,铿锵下令:
“弟兄们,徐徐撤军。”
“退回城池!”
望着缓缓败退的土黄色洪流,皇甫嵩心中顿感不屑,立刻挥舞手中旌旗,示意步兵营乘胜追击,强行压上去。
“想走?”
皇甫嵩狠狠言道:“没那么容易!”
当下,步兵营士卒忽然发狠,像柄锐利的寰首刀般,将面前的黄巾硬生生劈开个口子,左右两翼趁势快速向前突进,作势便要将这伙黄巾彻底围杀。
然而......
这仅仅只是表象而已。
步兵营在即将完成围杀时,便停止了合围态势,而是撵着黄巾的腚眼子,直奔广宗城门,若是能趁势杀入城中,又何必玩破信仰的花招。
近一点!
又近一点!
更近一点!
就在即将抵达广宗城门时,正在鏖战的朱权忽然感觉到不妙,他的目光快速扫过战场,火红色的汉军列阵,已然如同展翅的白鹤般,将义军包围。
但是!
汉军却迟迟没有完成合围,而是继续尾随追击,巧妙地接近广宗城池。
如此手法在此前与卢植交战的交战中,便曾经历过,这一次,朱权敏锐地意识到了危险,当即扯着嗓子呼喊:
“弟兄们!汉军意图尾随我军,强攻广宗城池,我等乃是黄天的勇士,是黄天最忠诚的战士,自当不惜性命,与贼子决一死战!”
“随我杀—!”
这一刹那,朱权停止退军,提起手中的铁枪,冲着扑上来的赤色洪流迎战上去,轻轻磕开敌军劈来的寰首刀,瞅准机会,猛然前刺。
噗!
枪出如龙,精准命中前方汉军甲士的咽喉,抽出时画出一道弧形,一股血箭喷出,汉兵双目圆睁,轰然倒地。
下一个瞬间,一道阴影遮在头顶,抬望眼,竟是乱刀劈来,遮蔽天日,朱权心神一紧,枪如白龙,挥舞不停,竟是将所有刀影尽数挡下。
反手!
铁枪一抖,枪尖如花。
乱花迷人双眼,汉军惨叫不绝。
朱权不愧是黄巾军中的一员骁将,即便对面是汉军步兵精锐,依旧丝毫不落下风,眨眼间的功夫,前排涌上来的汉军精锐,便接二连三倒下数人。
可惜!
他身旁的士卒远不如他这般悍勇,轻而易举便被汉军诛杀殆尽,反倒令他身陷汉军包围,三面皆敌,疲于应付。
蓬!蓬!
朱权奋力磕开右侧袭来的三柄寰首刀,左侧又有寒光突袭,肩甲被汉军直接斩裂,大半札甲应声掉落。
“啊—!”
朱权惊呼一声,条件反射般回身防护之时,前面又露破绽,一柄角度刁钻的长枪从斜下方扎出,待发现时已躲闪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其扎向甲胄。
笃!
一声闷响。
长枪虽未破了铁甲的防御,但巨大的冲击力依旧疼得他站立不稳,接连向后退了数步,撞在自家士卒身上,方才稳住身形。
然而......
汉军的攻势如滔滔不绝的大江,接踵而至,乱刀从天而降,丝毫不给朱权反应的机会,猛然荡开他仓促回防的铁枪,从高空呼啸劈落。
“吾命休矣!”
朱权发出凄厉的一声哀嚎,即便身穿着大贤良师赐下的铁甲,依旧被汉军恐怖的刀雨,顷刻间剁成了肉泥。
原以为!
只要黄巾主将战死,其余宵小之辈,根本不足为惧。
但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失去了主将的黄巾士卒不仅没有崩溃,反而战意愈发的高亢,他们大吼着冲锋,即便不断有人倒在血泊之中,依旧竭尽全力维持着几近崩溃的阵型。
双方交战许久,黄巾士卒一批接着一批倒下,无数人倒在阵前,又有无数人从后排站到前列,自朱权战死后,竟无一人撤出战斗,直至全军覆没。
楼橹之上,皇甫嵩凝望着眼前悲壮的一幕,心中顿时明白,缘何素来骁勇善战的董卓,会在广宗这里吃了大亏。
因为,眼前这帮黄巾士卒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在战斗,他们宁愿以巨量的牺牲,来换取短暂的和平,亦不会被心中的恐惧所摄,成为汉军的俘虏。
没错!
冀州的黄巾不同。
他们与豫州、兖州黄巾,有着云泥般的差别。
据说广宗城中有近十万黄巾叛军,若是非要将其全部诛杀而亡,恐怕便是战上一年半载,也未必能拿下城池!
唯今之计,恐怕只有依靠王昊的奇策,才能有战败黄巾的可能,否则单纯依靠武力,短时间内,绝无半分可能。
“子霄!”
皇甫嵩心头一凛,不由瞥向后方那个熟悉的身影,心中暗道:“你可千万不能露出马脚,此一战便全靠你了。”
此刻!
城头上的张梁,也不自禁被眼前一幕震动。
他自然清楚朱权不肯撤回城池的意图,对于此等忠心于黄天的猛士,就像是他的心头肉,阵亡一人,便如同剜一块肉,痛彻心扉。
张梁掩着心口,凝望着城外堆积成山的尸首,紧紧地闭上了眼睛,却止不住奔流的泪水,虽非痛哭嚎啕,却更令身旁各级将校为之心酸。
张梁似乎已经被彻底压垮,整个身体无力地前倾,靠两只手撑在城墙垛上,勉强站着,在沉默了许久后,他终于张开了干裂的嘴唇:
“传......传令......任何人......不......不得.....不得出城......与汉军决战,违令者......杀无赦!”
黄巾各级将校尽皆是铁打的汉子,但在此刻,也不由地哽住,两眼红得像血,嘴唇不住颤抖着,泪珠落下,轻声回应:
“喏。”
从口中吐出的这一个字,像是有把刀扎进了心脏,一进一出地拉动着,割到后来,已忘了痛,只剩下麻木与脆弱。
虽然,此前也有同僚战死,但与今时今日不同,大贤良师显灵,太一神显圣下,满怀扭转战局希望的众将,就这样被汉军无情的击溃。
倒下的彷佛不仅是朱权一人,更是广宗城中对于黄天盛世心怀期望的每一个黄巾士卒,他们的战斗意志随着眼前这支队伍的覆灭,而完全崩溃。
为什么?
这到底是为什么?
太一显圣,何助汉,不助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