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呼啸,带着透入骨髓的寒冷。
夜雨倾盆,将万物冲刷一新,却洗不透空气中弥漫着的硝烟与铁锈味。
“……真见鬼!”
少尉一面紧了紧肩上披挂的斗篷,一面轻声咒骂着。尽管尼德兰低地夏季的气候一向以反复无常著称,但接连两夜的诡异冻雨仍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他不放心似地整理了一遍身上的普鲁士军装,小心拂去袖口处沾染的泥沙,旋即掏出怀表,对着微弱的火光确认了好一阵子。
时间是夜晚7时58分,距离他派出传令兵已过去了超过20分钟。
男人不禁焦虑地在原地绕着圈,目光不断打量着眼前圣·让山的陡坡:十几分钟前尚还炮火轰鸣的主战场上,此刻却沉寂压抑得彷如另一个世界——如此违反常理的情形着实令他有些举棋不定。
1815年6月18日,滑铁卢。
随着拿破仑皇帝3月初自流放地厄尔巴岛归还杜伊勒里宫,重掌法兰西帝国的至高权力,欧洲大陆再度被笼罩在这头雄狮的阴影之下。
3月13日,维也纳会议宣布拿破仑的皇位非法;同日,与会的英、俄、奥、普等国结成第七次反法同盟,停歇了不到1年时间的战火再度重燃。
6月15日,拿破仑率大军攻入荷兰境内,并于次日迅速击溃了由冯·布吕歇尔元帅带领的普鲁士军队。17日,法军主力进逼滑铁卢,与威灵顿公爵率领的反法联军主力遥相对峙。
——从伦敦到那不勒斯,由里斯本至莫斯科,一场决定欧洲乃至全世界命运的大战已然打响。
决定性的战役发生在6月18日,两军在圣·让山的陡坡上厮杀得难解难分——直到悄然完成了重整的普鲁士军自下午2时开始逐渐加入战场,化作捅向皇帝侧背的尖刀。
下午4时,普军先头部队与法军展开交火,迫使皇帝分兵巩固后方防线,双方在普朗斯努瓦展开了艰难的拉锯。
6时,普鲁士的后续援军抵达奥安附近,接手了联军左翼的防守任务,在天平的一端押上了厚重的砝码。
7时30分,法军孤注一掷,在正面战场上投入了最后一支老近卫军,战争自此彻底白热化。
可任谁都没能料想到的是,这场最终决战仅仅爆发了十余分钟,本该被两军激烈争夺的主战场便陷入到了诡异的沉默当中。
尽管未能全程参与这场持续近20年的大战,少尉多少也是个有着数年服役经验的老兵,可即便如此,这般诡异的场景也完全超出了他的认知范畴。
踏踏……踏踏……
由远及近的马蹄声打破了战场的寂静。
少尉匆忙并拢双腿,有些疲惫的脊梁再度挺得笔直。他转向马蹄声响起的方位,抬起右臂恭敬行礼。
“阁下!”
雨幕的彼端,一道矍铄的影子缓缓现身。
来人穿着一套黑红相间的军装,金色的纽扣一丝不苟地系在胸前。他的头发与胡子皆已花白,双眼中却迸射着仿佛能洞彻一切的光——
尽管早已有所预料,可当他在微弱火光的照耀之下,终于看清了来人的面容时,少尉还是陷入到了难以抑制的激动当中。
格布哈德·冯·布吕歇尔元帅,这位跟拿破仑争斗了一辈子的男人,普鲁士军中活着的传奇,就这样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老元帅勒紧缰绳,似乎是想说些什么。可他很快便自己意识到了不对,将视线转向了一旁的陡坡。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许久之后,布吕歇尔元帅终于如此开口。
“是这样的,阁下!”少尉不禁长出了一口气,如蒙大赦般从斗篷内侧取出了一本小册子,“奉第1军齐滕将军之命,我部原定在半小时前对圣树篱农场处的法军发动牵制进攻,以援护英军的防守。”
“然而在加入战斗前,威灵顿公爵处却发来了一条莫名其妙的传讯。紧接着,战场就变成了这样……”
“你们的传令兵呢?”
“在收到英国人的传讯后已经在第一时间派出去了,阁下,我们也没料到率先赶到的会是您。”
老元帅略微颔首,接受了这一解释。他从少尉手中接过了册子,就着微弱的光线翻看了几页,眉头便不禁为之一紧。
“传讯的那个英国人呢?让他亲自出来跟我解释。”
“阁下,他……”少尉犹豫着开口道,“他在抵达我们这儿的时候便已经精神失常了。”
“……”
布吕歇尔沉默地看了他一眼,耐下性子又翻看了几页。终于,在一连串因恐惧而极度扭曲的杂乱线条中,他终于找到了唯一一段能勉强辨认出的文字。
然而老元帅却并未因此而感到释然,恰恰相反,无止境的疑惑瞬间便占据了他的心头——
“在这儿等着接应。”良久之后,布吕歇尔元帅终于开口,“我先过去看看情况。”
“是!”
如同一阵漆黑的暴风,战马向着圣·让山的陡坡飞驰而去。
自荷马史诗中描述的传说时代之后,最高指挥官亲赴前线向来都不是什么值得推崇的行为。
但格布哈德·冯·布吕歇尔元帅显然是其中例外——这不单是因为老元帅在军中威望绝佳,冲杀在第一线时总能让全军士气大振的缘故,更与他那已然触碰到“理解”位阶,在全欧洲范围内都罕有人可以匹敌的超凡能力有关。
少尉满眼尊崇地目送着老元帅的背影,却无人料想到他的内心已然沉入谷底。
……主战场上,究竟发生了些什么?
难道是拿破仑破开了中央阵地的防线,将联军主力彻底击溃了?
可这样一来,威灵顿公爵必将亲自为大军断后——大不列颠的“铁公爵”可不是什么弱者,哪怕他面对的是欧洲历史上最令人畏惧的超凡者,早已登临超凡等级最顶端“王冠”位阶的拿破仑·波拿巴,至少也能支撑数小时之久。
而在这种情况下,两位高阶超凡者的战斗必将造成无人可以忽视的巨大动静。可若真是这样,战场上又怎会这么……这么……
雷声大作,将老元帅的思维拉回现实。
隐约之间,布吕歇尔元帅看见两排法军在面前列队站立。他们身材高大,穿着法军标志性的蓝白红三色制服,四周倒毙着无数联军士兵的尸体。
那是老近卫军,布吕歇尔元帅瞬间便做出了判断。哪怕在法军最精锐的帝国卫队内部,他们都是战斗力最强的存在。
然而此时此刻,这些自豪的法兰西战士却并未像往日那般狂热地高呼“皇帝万岁”。他们就这样在原地安静地伫立着,像是欢迎,却又如同追悼。
布吕歇尔元帅一言不发地凝视着他们。
片刻之后,老元帅跳下了不安嘶鸣的战马,在近卫军沉默的注视下独自向着山巅走去。野草被泥泞包裹,在山腰上瑟缩地匍匐;暴雨的浇打下,零星几棵仍未被炮火摧毁的树木正不住地飘摇。
很快,布吕歇尔元帅便抵达了山顶。
可与此同时,他也同样看到了——
——英国陆军元帅,第一代威灵顿公爵阿瑟·韦尔斯利那凄惨而残破的尸体。
老元帅闭上了双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拿破仑·波拿巴。”
“如你所愿,我来见你了。”
公爵的尸体旁,那道雕塑般白色的背影缓缓转身。
他身穿古罗马式的托加长袍,搭着深紫色的披肩与绶带,暴露在外的肌肤有若青铜,头顶的桂冠散发着令人无法逼视的金光——这当然不是与血腥的战场相衬的打扮,事实上,这也绝不可能是拿破仑·波拿巴日常穿搭所偏爱的任何一件装束。
布吕歇尔元帅曾与这位自命不凡的皇帝会面数次,但此时此刻,他却几乎要认不出对方来了:岁月在他脸上残留的皱纹、公务繁忙导致的脱发、由疾病与养尊处优的生活带来的肥胖……一切不完美的特质都在这个男人身上彻底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他年轻时跨越圣伯纳隘口那般波澜壮阔的英雄气概、是《理想国》中所设想的哲人王那般永无止境的睿智——是人类对一位完美统治者的所有期望。
感受着怀中那本册子的质感,老元帅只感觉全身愈发冰凉。
在看到那行字的瞬间,布吕歇尔曾以为威灵顿公爵疯了。可现在看来,公爵却分明是对的——
“那不是拿破仑!”
上面如是写道。
仿佛是在练习如何使用眼睛一般,“拿破仑”花了数秒之久,才终于将视线对准了面前的老者。
他的长袍略微膨胀着,随即向着老元帅的方向缓慢蠕动起来。无情的下摆从威灵顿残破的尸身上轻轻滑过,世界上便再无法找到这位显赫一时的军人曾经存在过的痕迹。
“秘神……”
此时此刻,布吕歇尔元帅已再清楚不过地意识到,自己的生命将在今日迎来终结。
他昂起头,只见无比厚重的阴云正严严实实地积压在空中,透不过半点光芒。
恍然间,他似乎看见无数难以名状的面容正趴伏在天穹之上。那些面容开怀而纯真地笑着,像是在生日宴会上等待家长切分蛋糕的孩子们。
……在无数个世纪的漫长等待之后,那些伟大存在终于找到了机会,满怀贪婪与期待地临近了让祂们这个垂涎多时的世界。
……
1815年6月19日,一则令人震惊的消息传遍了整个欧洲大陆。
法兰西帝国皇帝拿破仑一世在滑铁卢取得了骇人听闻的决定性胜利,全歼反法同盟12万联军,参战的联军指挥官全数阵亡。皇帝锐不可当的兵锋直指重镇布鲁塞尔,托庇荷兰的复辟国王路易十八再度仓皇出逃。
消息一经传出,巴黎的大街小巷当即沸腾起来。数月来一直持续不断地质疑皇帝陛下治理能力的人们,此刻却纷纷弹冠相庆。哪怕是那些尚还左右摇摆的帝国元帅们,也不禁长舒了一口气。
然而此时此刻,根本没有一个人会料想到。
一个人类历史上前所未见的黑暗时代,已悄然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