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幼圆把且惠转个身,“这么晚,我还以为你不来呢。”
她低头整理礼服,一面笑,露出一排米贝白牙,“哪能啦,你亲自下帖子请的,我怎么也要来。”
钟且惠换好了,拿出一个扎着丝带的礼盒,“喏,我妈妈让给你带的礼物。”
她回江城过暑假,董玉书亲自裁布做了一身旗袍,让且惠务必带回京。
冯幼圆接过来,笑着嗔了她一眼,“干嘛,你家现在这情况,还给我买礼物哦。”
“你照顾我这么多,妈妈说一定要的,又不值多少钱,太贵了也买不起。”
钟且惠坦荡荡的,声音干脆而清泠,饱满的红唇微扬。
钟家早在十年前就跌了跟头。
最初,钟清源是做皮具生意发的家,赚了不少钱。
后来阔了,便再无心老本行,见房地产生意有利可图,投了大半本钱进去。
钟清源有眼光,这一笔投资跟对了人,叫他挣了个盆满钵满。
一直到现在,他开发的那栋小区还在东三环矗着,只是外观有些老旧了。
且惠每次坐着车子路过,连眼角的余光都仔细避让,一看见就糟心。
生意场上没个定数,并不是每一回都有这么好的运气。
没多久就出了一件大事,具体是什么,且惠一个小孩子品不清。
她只知道,连她所在的学校里,空气都紧张起来。
同桌庄新华在家属院里住着,他的门道和路子最多。
每天他都告诉且惠,昨天谁谁谁的爸爸被带走了,今天又是谁被问了话。
钟且惠隐约地不安起来,这些叔叔伯伯的名字,她好像都听爸爸提起过。
说起来也许难以置信。
他们那个班上的孩子们,对这些事情都非常敏感,甚至能通过大院儿里长辈们之间开玩笑的口吻拿捏,来判断某一个人的地位高低,手中职权的大小。
因此,不要说是天翻地覆的大事,一点风吹草动都有所警觉,总是比新闻更快得到消息。
没等她问,钟清源就从公司里被铐走,说是让他配合调查。
妈妈嘴里蹦出的罪名很多,她听懂的很少。
面对突来的变故,小小年纪的且惠,始终都是浑噩的状态。
对她来说最直观的打击,是她家从富人扎堆的别墅区,搬到了老胡同的小平房里。
那是一座很破败的四合院,几家人合租这一整个院子,大伙共用厨房和厕所。
院子中间有棵很粗壮的槐树,盛夏天会洋洋洒洒地飘白花,落下一地的星星点点。
有一次庄新华来找她,怀里抱着一个限量款的足球,新奇地看了老半天。
他抬头问她:“你们这里没有人打扫的?”
且惠托着下巴,指了下墙角丢着的扫帚,“要不然您受累?”
庄新华立马跑开,“我能干这种活儿吗!开什么玩笑。”
刚搬进来时,钟且惠不习惯这儿的一切。
她上厕所,还没走到蹲坑前就开始作呕,着急忙慌地用帕子捂口鼻。
住惯了的邻居见状,笑着对董玉书说:“唷,你女儿可真是娇气!”
董玉书全都忍下来,干笑了一下没回嘴。
她们哪能想象得出,自己之前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没哭着吵着要搬走,就已经是且惠懂事了,她还能指责女儿什么?
有一天早晨,钟且惠端着水杯,站在水槽前刷牙。
她闭着眼,不让自己去看生出霉绿的水泥壁,否则又要犯恶心。
一群小女生跑到她身边,很无礼地拉扯她的蕾丝边睡裙,说真好看,在哪儿买的?
钟且惠刷着牙,随口回答:“巴黎。我爸爸带回来的。”
她说话时没看人,又这么不以为然的口气,旁边的女孩听了,很看不惯。
领头的用力搡了她一下,“你拽什么啊你!你爸爸再有钱,还不是进去了。落难的小姐,过得还不如我呢,真是的。”
钟且惠摔倒在坚硬的地面上,蹭破了手掌,粉色陶瓷杯碎成一片片的,牙刷在离她老远的地方横着。
她眼里噙了一包泪,抽抽噎噎,“你们乱说!我爸爸才没有进去!”
董玉书听见动静出来,厉声把那帮孩子吓跑。
她扶起女儿,替且惠擦了擦眼泪,“一点小事哭什么哭?快去换衣服。”
家里已经倒了,今后风风雨雨的还多着呢,女儿要总是这么个娇柔性子,那怎么行呢?
上学路上,钟且惠背着书包,眼中泪痕未干。她抬起头问妈妈:“爸爸还会回来吗?”
董玉书笃定且沉着的口吻,“爸爸会回来的,你好好学习,别管这些事情。”
她弯下腰,扶着女儿的肩膀说:“你不是跟爸爸说,长大要读牛津的吗?想考上就专心一点。”
面对妈妈的劝告,钟且惠心有旁骛地点头。
但那天她没去教室上课,董玉书一走,她就背着书包朝反方向跑。
且惠凭印象去坐4路公交。
从前坐在车上,她总看见这趟车路过,但从没真正上来。
第一次学着坐公交,还是她们搬家以后的事。
她走到从前的家门口,那两扇厚重的暗色铜门上,已经贴上了两道白封条。
且惠哭着喊着拍了很久门,但再也不会有一个高大英俊的爸爸,从里面走出来把她抱着举到肩头。
晨风微凉,一整个上午,她都坐在台阶上小声抽泣,眼泪打湿了蓝色校服裙子。
再抬头,晴空万里。但且惠看着,却黑得仿佛要压下来,闷得人喘不上气。
//
冯幼圆勾起了不好的话,推着她的肩,把且惠摁在梳妆台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