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西北回来后,浅里终于有了正式的身份。
姜书渺撒了个小谎,就说她是自己从蛇妖口中救下来的,让姐姐给她弄了个户籍。
于是她现在身边有两个丫鬟了。
她掩盖住了浅鲤身上的妖气,连温之玄初见之下都没看出异样。
儿子上学第一天就受了委屈,沈卿禾心疼得不得了。
“夫子都不管的吗?就任由他们这样欺负易成?”
温之玄看了眼被晾在一边的沈叙白,道:“小孩子之间的口角而已,你那位小表妹已经为他们出过头,以后不会再出现今天这种状况了。”
又是姓姜的。
沈清禾抿抿唇,“不能给易成换个书院吗?或者过两年再送他上学也行,那些个世家子弟…”
温之玄打断她,“你知道人的阶级是怎么来的吗?并不完全因为出身。履历,交友,教育,就像一个个金框,一层层套在人身上,套得多,就越金贵。否则你父亲为什么要把叙白留在京城?”
沈清禾哑口无言。
沈既明出京那天,她去送了。
父女俩算是彻底撕破了脸,沈既明也没同她虚与委蛇,直接同他道明利弊,“我知道你不喜欢叙白,可他毕竟是你亲弟弟。再如何,也比你堂叔堂婶要亲。更何况有了之前的龃龉,他们也不会拿你当自己人。温之玄一心在朝堂上,同你也没多少情分,别指望他事事替你做主。护着你弟弟,将来你也多一重依靠。”
他虽然被贬,可焉知哪天不会重回京城?
又不是没被贬过。
沈清禾倒也知道这个道理,但她从前害过沈叙白,看着那孩子天真无邪的眼睛,心头就慌得很。
此番沈叙白又是无辜被累,回家后却得不到半点温情。
小孩子是很敏感的,虽然才三岁,但已经能感觉出善恶。姐姐不喜欢他,他便懂事的不去打扰,也不敢哭委屈,只安安静静的待在一旁。
乖乖的。
温之玄看在眼里,晚上特意去看他。
“叙白,你虽然是长辈,但算起来比易成还小几日。以后如果遇到什么困难或者受了委屈,就回来告诉姐夫,姐夫一定替你做主。”
沈叙白呆了呆,眼眶有些红,小手攥紧衣摆,细声细气道:“不委屈,渺渺姐姐对我和易成都很好。”
温之玄摸摸他的头。
在书院有人撑腰,可在家里呢?
沈清禾明显不怎么把这个弟弟放在心上,能做到不苛待就算仁慈了。
可下人们都是捧高踩低,见当家主母态度散漫,自然不可能用心照顾沈叙白。
这孩子的衣服都有些短了。
温之玄当面并没说什么,只是让人往他屋里送了不少东西。
大张旗鼓,呼啦啦一大片。
沈清禾知道后,只觉脸上火辣辣的疼。
男主外,女主内。
温之玄这样做,便是明明白白的对她表示不满。
晴云安慰她道:“夫人不必忧虑,大人这样做,也是为了您的名声着想。叙白少爷毕竟是您的亲弟弟,如今和咱们公子一起出入太学,若是叫旁人看出什么端倪来,难免会说闲话。”
沈既明是臭名昭着被赶出京的,其中一条罪名就是利用亲儿子夺回家业。
可谁也不是傻子,哪能猜不到其中猫腻?
沈清禾能把罪名全都推给亲爹,自己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亲爹都能背叛,能做出毒害异母弟弟的事也就不奇怪了。若是再区别对待,那真的要被唾沫星子给淹死。
沈清禾最爱惜名声,哪怕心里不舒坦,也只能忍。
有姜书渺撑腰,倒是再没有小朋友欺负温易成和沈叙白,但也很少有人跟他俩玩儿。
孩子们回家后都被家长嘱咐过。
姓温的不是好东西,是大仇敌,有其父必有其子,不能跟那个小兔崽子做朋友。
小孩子心中的是非善恶都很简单,他们同温之玄不熟,潜意识里肯定是听父母的话。
于是从前天天围着姜书渺的小朋友们,最近都不敢靠近她了。
主要是姜书渺不爱搭理他们。
五公主观察了好几天,纳闷的挠挠头,跟亲弟弟咬耳朵。
“小五,你觉不觉得,渺渺最近很不对劲儿?”
五皇子点头,“渺渺好像心情不好。”
五公主歪了歪头,“是不是柳景安他们欺负她的表外甥?”
五皇子很会抓‘重点’,“易成和叙白同我们也是亲戚。”
洪德帝的娘是姜家人,沈清禾她娘也姓姜。
下一辈虽然论亲远了些,但确实是表亲。
五公主懵懵的点点头,不太关心这个,“所以渺渺就是因为他们欺负易成和叙白才不跟他们玩儿的。”
五皇子迟疑的点点头。
“应该是吧。”
其实他感觉可能不这么单纯,但他也只是个还不满五岁的孩子,大人之间的恩怨他都不懂,更别说朝堂上的风云立场了。
庞向榆凑到柳景安身边。
“我问过我娘了,国师是替陛下办事,他不是坏人,你们别针对易成,渺渺都生气了。”
柳景安瘪嘴,“渺渺从前最喜欢跟我们玩儿,自从那两个小王八…他俩来了以后,天天霸着渺渺,我讨厌他们。”
庞向榆皱眉,“那是因为你们先欺负人。”
柳景安眼睛瞪得溜圆。
“庞向榆,你到底哪边的?”
庞向榆很认真的说,“大家都是同窗,好好相处不好吗?你们这样做,渺渺很为难的。”
柳景安看了眼正在给新来的俩小兔崽子变‘戏法’的姜书渺,鼻子又气歪了。
“我没错!”
庞向榆:“…”
小孩子之间的友谊也挺复杂的,一半是因为家长的叮嘱,一半也因姜书渺的‘喜新厌旧’。
柳景安觉得姜书渺偏心两个新来的,心里不舒坦。
心里存了偏见,大人说的话便更如同催化剂。
自古尊卑阶级,悬殊巨大。
温家和沈家都是小门小户,他们的孩子根本不配来上太学。温易成和沈叙白能出现在这里,不过就是温之玄投机取巧,谄媚圣上。
还有沈家,一窝蜂都不是好东西。
自诩金尊玉贵的世家子弟们,自然不能折节下交。
这种别扭没闹多久。
二月初的某一日,散学后,姜书渺在门口堵住了所有人。
“你们跟我去个地方。”
这似乎是一种讲和的信号。
柳景安瓮声瓮气道:“你不是不跟我们玩儿了吗?”
姜书渺瞥他一眼,他立即闭嘴。
庞向榆很有眼色,“去去去,我这就让小厮回去传话,今天晚些回家。”
姜书渺点头。
他开了这个头,其他人也就少了顾及,纷纷点头应下。
姜书渺看他们都跟家里人打了招呼后,直接用了术法,变出一大朵云来。
一群小孩儿稚嫩的面容上全是惊叹之色。
“走,上去,我带你们感受一下腾云驾雾的感觉。”
小朋友们个个眼睛放光,但还是很有规矩的排好队,踏上云层。
“咦,怎么踩着没感觉?”
“没有地面那么硬,看着像棉花一样。”
有人好奇的伸手去摸,摸了个空。
真就属于看得见,摸不着。
姜书渺看所有人都上去了,一抬手,云就飞了起来。
“哇,我真的飞起来了,好高啊。”
“刚才有只鸟飞过去了。”
“地面的人像蚂蚁一样,好小哦。”
“庞向榆,上次渺渺带你上过屋顶,但咱们现在可比屋顶高多了。”
好多人都趴下来,好奇的往下瞅。
五公主左瞅瞅右瞅瞅,急了,“渺渺呢?渺渺没上来。”
雀跃的小朋友们顿时噤了声,这才发现,姜书渺不在。随后就听五皇子一声惊呼,“你们看。”
所有人看过去,只见姜书渺踩着一把剑,正和他们并驾齐飞。
五公主瞪圆了眼睛。
姜书渺背着双手,迎风飞行。
“这叫御剑。”
五公主立即道:“渺渺,我也想御剑。”
“不行。”
向来愿意跟小朋友们分享的姜书渺这次却坚决摇头,“我这把剑是神器,神器是有灵的。陌生人非但不载,还会生气。到时候,你们一个个都得从空中栽下去。”
五公主惊讶的捂着嘴。
柳景安吞了吞口水,“这么高摔下去,会死吧?”
姜书渺哼哼,“你那小脑袋瓜都能摔碎。”
柳景安下意识捂着头,有点委屈道:“渺渺,你又吓我。”
姜书渺双手环胸,“珍惜吧,没准儿这会是你们这辈子唯一一次腾云。”
柳景安啊了声,“为什么呀?你以后都不带我们玩儿了吗?”
他语气委委屈屈的。
姜书渺翻了个白眼,不理他。
腾云驾雾的滋味很短暂是,出了城,云就落了地,很快散去。
庞向榆眼尖,看见姜书渺落地的一瞬间,脚下那把剑也立即消失,好像钻进了她眉心里。她眉心一闪而过的,似乎是一朵莲花,不过是青色的。
他揉揉眼睛,再看的时候,什么也没有。
幻觉?
一个对学习认真的学生遇到问题是必须要求教的,庞向榆便问了。
“渺渺,你眉心画了妆吗?怎么还可以隐藏啊?”
他这么一出声,刚才还兴奋的小朋友们都齐齐望过去。
五公主直接凑到姜书渺面前,认真看了老半天,“哪有什么妆?庞向榆你看错了。”
庞向榆眼神疑惑又茫然。
姜书渺解释了一句,“障眼法而已。”
庞向榆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柳景安问,“渺渺,你带我们来这里做什么?”
“让你们看看,自己金尊玉贵的身份是怎么来的。”
姜书渺指着不远处的农田,“这一大片地,原本都是姚家的。不对,是他们从老百姓手中霸占来的。”
她看一眼庞向榆,继续说:“老百姓辛辛苦苦一年耕种,也就勉强够温饱而已。你们的锦衣玉食,都是他们上交的税堆积而成的。可人心本贪,永不知足。”
“似姚家这种,欺占百姓良田的,不在少数。没了田,他们就只能租赁。租金加上税收,剩下的收成连温饱都不够了。许多穷苦人家,都要靠卖儿卖女才能活下去。”
姜书渺转过身来,看着一群不食烟火的贵族子弟。
“民间许多跟你们差不多大的孩子,都被卖给富贵人家为奴为婢,更多的,活不到这个年纪。不信你们回去问问,家里有多少仆从是从外面买来的。问问,他们为什么要卖身。”
没人说话。
姜书渺表情严肃。
“所以陛下要推行均田令,为了让更多的百姓吃饱饭,让更多的孩子,能够像你们一样,留在父母身边,而不是给人为奴为婢,受人差遣。”
温易成和沈叙白听得最认真,还跟着点点头。
不知道是不是温之玄跟他们科普过,俩孩子都记在了心里。
“赵淮初。”
姜书渺点了个名字,赵淮初下意识举手,然后从中间挤了出来。
“到!”
姜书渺道:“你知道你舅舅的宅子为什么被查封吗?因为他修的不是宅子,是庄园,占地足有八百亩,那是半个村庄的所有土地。”
赵淮初呆住。
姜书渺稚嫩的面容上再无往日的嬉笑,目光非常沉重。
“你知道这八百亩地能养活多少人吗?”
赵淮初当然不知道。
他心里隐隐有些不安。
姜书渺笑了下,眼神里透出深深的悲悯。
“那你知道,灾荒时,一斤米能要了多少人的命吗?”
赵淮初目光睁大。
姜书渺继续说:“你们的父母都说,国师是坏人,因为他要抢你们家的地。那你们有没有想过,你们家的地,也是从百姓那里抢来的?”
“不可能。”
有人下意识反驳。
姜书渺并没生气,“有句话我跟你们说过很多遍,这世间是有因果报应的。但你们的父母并没有放在心上,因为人站在高处太久,就不愿意下来。”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利字当头,便是连生死都不顾了。”
柳景安缩了缩脖子。
“我、我惜命的。”
姜书渺掏出一叠符纸,“你们敢把真话符用在你们的父母身上吗?敢听几句实话吗?”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迟疑着没动。
姜书渺嘴角微勾,“怕什么?心虚?还是替你们的父母心虚?谎言说得再多,都变不成真理。敢做亏心事,就该做好被拆穿的觉悟。”
“柳景安,那天你说,如果所有人都讨厌一个人,那这个人一定是坏蛋。”
柳景安莫名有点心虚。
“那不是我说的…”
“谁说的不重要,关键是你当真了。”姜书渺截断他,“我今天就告诉你们,如果很多人都骂一个人该死,有可能是因为,这个人不愿与大众同流合污。该死的不是他,是那些心思污浊之辈。”
一众小朋友都被这话切切实实的震住。
姜书渺收好符纸,一挥手。
所有人都原地消失。